秀鵲很安靜地坐在船上。
她什麼也不想,隻想那座城。
天空下似乎一無所有,隻有這隻船和這個小姑娘。
透明的空氣裏,淡淡地飄著因陽光而蒸發出的青藍的水煙。
“槐子哥該看到那座城了。”秀鵲這麼想,眼睛便愈發地黑亮起來。
幾隻血紅血紅的蜻蜓在小船周圍飛,紅腦袋、眼睛黑晶晶的那一隻,竟然停在了秀鵲的黑發上,仿佛給她戴上了一朵花。
槐子露出水麵。
“見到了嗎?”
“還沒有,但我覺得快啦。”
槐子很固執,一次又一次地紮到水底下去。
“我覺得那座城肯定就在這兒!”槐子精疲力竭了,但關於那座城存在於此的信念反而堅定得像塊岩石。
天將晚,他才肯聽秀鵲的勸說,爬上船來。
“該回家了。”秀鵲說,“以後再來找吧,會找到的。”
“那當然。”
槐子扯起小白帆,船便往回駛。
黑暗從天邊無聲無息地湧來,空氣慢慢地被染成了黑色,水天相接的地方變得一片模糊,一星半星漁火在遠處半明半暗地閃爍,隨著一陣晚風飄去浮雲,像揭開一塊麵紗,天空閃爍著滿天星鬥。整個世界便在一片神秘中微微喘息著。
星光下,小船在滑溜溜的水麵上行著。
“真有這座城嗎?”秀鵲問。
“當然有。”
“我想也是有的。能見到那些金馬車那該多好!”
“肯定能見到。到時,我揮起銀馬鞭,能叭地甩一個響。”
彎彎的新月,如同金鐮掛在天幕上。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聆聽兩個孩子赤誠的願望……
六
冬季。
秀鵲雖然始終惦記著那座城,但很少來找槐子。因為每當她見到槐子的目光,她就覺得臉上發燒——在此期間,爸爸又幾次讓她來跟大伯要債。即使她不帶有爸爸的使命,她也覺得自己是個逼債的——向失敗了的、沉默寡言的父子倆逼債。
她見到槐子,最使她無地自容的就是他提出還要去尋找那座城。
今天,她確實是來要債的。
一大早,爸爸就罵她:“把你養了這麼大,連個債都要不回。今天你至少得聽到你大伯一個回話,不然你就別進家門!”
大伯用黯淡無神的目光迎接了她。
“大伯……”她覺得又有什麼災難曾在這裏停留過。
大伯歎息了一聲:“你大伯總是不走運。”他指了指水麵。
秀鵲跑到水邊,眼前的情景是淒慘的:
陰沉沉的水麵上,浮著一片死鴨,它們耷拉著翅膀,腦袋垂掛在水裏,像一團團爛草根兒。還有幾隻正在垂死掙紮,它們企圖將腦袋抬起來,可是終於又垂掛了下去。在沿岸的冰碴兒上,雖有幾隻還能可憐巴巴地叫喚,卻也無力站起來行走了。
“我本以為隻有夏天會有鴨瘟,沒想到冬天也會。”大伯說。
小船停在死鴨中央。
槐子坐在小船上一聲不響。
這群鴨子幾乎是大伯和槐子唯一的希望了。種蘑菇失敗後,大伯日夜操心的就是這群鴨子。現在,隨著一場鴨瘟,這希望便也永遠地破滅了。
秀鵲再看大伯,覺得他老了:頭發幾乎脫落盡了,隻有稀疏幾根,在寒風裏硬硬地豎著;鬆弛的麵部,使臉變得瘦長;顴骨高高地隆起,形成兩片陰影;眼睛裏透出的是無可奈何的神色。當大伯說話時,秀鵲越發感覺到了一種令人心酸的衰老。
“我的命注定了,這一輩子大概隻能在水上漂。”
大伯說這句話時,是蒼涼的、傷感的,同時也是平靜的、實在的。
秀鵲想寬慰大伯,但她小,沒有這份力量。
“你是來找槐子的?”
“是……是找槐子哥的。”
“槐子,秀鵲來啦。”
槐子居然沒有聽見,他有點兒發木。
“該給你爸一千塊錢啦,欠了有日頭啦。”
秀鵲望著大伯:“大伯,爸爸說,你們隻要發了財,他比什麼都高興。”
“發財?發財……”大伯苦笑著。
秀鵲又看了一眼槐子慢慢地離去。當上大堤時,她停住,轉過身來對大伯說:“我爸說,你再提錢的事,就等於罵他呢!”說完,跑下大堤。
她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在田野上溜達著。
天空飄起雪花,並且越飄越大。
秀鵲還是在田野上走,直到頭上、肩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她才往家走。
“你大伯怎麼說?”爸爸裝得不太在意地問。
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你哭什麼?”
她哭得更響,並且哆嗦著身體。
“你怎麼啦?”
“錢……一千塊錢……被我丟啦!”她用恐懼的眼神望著爸爸。
“什麼?”
“錢丟在路上啦,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
爸爸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她覺得鼻子一陣刺痛,隨即感到有兩小股熱流從鼻孔中湧出:血!
她走出家門,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上。
晶瑩的雪花在空中飛舞,落在她的額頭上,使她感到一種舒適的清涼。她兩眼汪滿淚水,望著這個素白的世界,任鼻血流。
血滴在白雪上,立即開成一朵朵殷紅鮮豔的血花。隨著她的走動,這血花就一路在雪上一朵朵溫暖地開放著……
七
初春,空氣雖然仍使人覺得涼絲絲的,但周圍的一切告訴人們,一個新的季節還是來了:天空消失了那似乎永恒的陰霾,而變得清朗;凍僵的泥土開始變得鬆軟,有了彈性;寒風裏,柳樹枝頭已綻出毛茸茸的新芽。
這本是一個容易使人產生希望的季節。
但秀鵲卻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裏看到使她日後可能永遠要被憂傷之情纏繞的情景。
那隻大船,連同大伯和槐子,都消失了。
水邊的木屋,已有了新主人。
秀鵲似乎並沒有感到多大的震驚,隻是站在河邊上,朝水上眺望。她甚至沒有在心裏產生強烈的傷感。
放鴨的李大爺撐著小船過來,從懷裏掏出一隻布包:“秀鵲,這是你大伯留下的一千塊錢,說是還給你爸的。他說他負了你爸一片好願望,拿了一千塊錢,終了,連個利息都沒有,實在不好意思去見你爸。”
秀鵲拿過布包,眼睛卻始終望著水。
李大爺撐著小船遠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轉身道:“你槐子哥留下一句話,若找不到那座城,他也就不再回來了。”
秀鵲依然望著水——
沒有鳥,沒有帆,就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