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下有座城(2 / 3)

“誰還沒有個為難的時候?這船上有吃的,有喝的,你父女倆就踏踏實實地待著,等水退下去,那時,我自然送你們回家。留也留不住你們,陸上的人受不住水上這份寂寞,這份不著根底的空虛。”大伯說。

秀鵲倒在船上玩得很開心。她跟槐子哥已熟了。槐子哥很靦腆,但見的世界大,知道的事情也多,總有秀鵲覺得新鮮的事。她跟著槐子哥船前船後跑,艙裏艙外鑽,並不覺得天地小。

大船載著失落了家園的秀鵲和爸爸,在這水裏漫無目標地漂泊,在水浪撞擊船舷的豁朗聲和水鳥的鳴叫聲中打發著光陰。

那是一個絕對迷人的黃昏。

黃昏裏,槐子把秀鵲帶入了一個絕對迷人的世界——

“這水底下有座城。”槐子說。

秀鵲驚奇地望著他。

槐子把兩條腿垂掛在船舷上:“很久很久以前,大概連我爺爺的爺爺都沒出世那會兒,這兒有一座城,突然的,就陷落了,大水漫上來,它就永遠永遠地沉在了深水裏。那城裏有很多花園,一片接一片,街道是用紅油油的檀香木鋪的,沒一絲灰塵。人出門都用黑的馬或白的馬拉的馬車,那馬車是金子的,連馬蹄都是金子的,用銀絲編成的長馬鞭揮舞起來,道道銀光。到了晚上,一街的燈,人們就在街上散步,聽從各種各樣的房子裏傳出來的樂聲……”

“真有這座城嗎?”

“真的。我和爸爸駕船走了很多地方,老人們都這麼說。”

“它在哪兒呢?”

“這我不知道。”

秀鵲癡迷地望著茫茫的大水。

黃昏時的遠空是柔和的橘紅色,彎曲的頂空是一片深深的純藍,遠處的水映著遠處的天,隻有輕風蕩來。橙色的水麵像匹薄綢在輕飄飄地顫悠,一叢半叢蘆葦豎著毛茸茸的穗子。三兩隻長翅細身的水鳥在這彎曲的天空下細無聲息地滑翔,仿佛是錫箔兒疊成被風吹到空中去的。一隻遠飛的銀灰鴿子,大概疲勞了,估摸著自己一時不能越過這片漫無盡頭的水麵,在桅杆上盤旋了一陣,竟然落在了降下的白帆上,微微有些慌張,翹首朝西邊的天空望。幾條身材悠長有彈性的白條魚,躍出水麵,在一塵不染的空氣裏,劃了幾道銀弧,跌在水裏,水麵一時碎開,濺起一蓬蓬細珠……

在這樣的黃昏,聽這樣的故事,秀鵲的魂兒就飄出來了,飄到天空下,飄到水麵上……這魂兒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座有金色的馬車在檀香木鋪就的大街上轔轔作響的城。她的眼睛便在黃昏裏一閃一閃地發亮。

槐子托著下巴,也讓心去自由自在地想象那座城。

這大船四周無邊無際的空白,使得這兩個孩子的想象毫無阻攔,無拘無束。

大伯走過來,笑了笑。

“大伯,你說那座城在哪兒呢?”

“你別聽你槐子哥瞎說!”

“你自己就對我說過好幾回。”槐子說。

“那是大人哄小孩玩的。”

“不對,誰都說有這座城。”

“那你們就相信去吧。”

“你自己就相信的。”槐子說。

大伯笑了笑,和秀鵲的爸爸到船後艙的蓋板上吃那一尾魚、喝那一壺酒去了。

“肯定有那座城!”秀鵲說。

“就是有的!”槐子說。

夜裏,秀鵲竟然醒來了,翻轉身,趴在小鋪上,撥開窗子往水麵上瞧,遠處的景象,差一點沒使她叫出聲來。

水麵上,隱隱約約的,一片燈火!

秀鵲揉了揉眼睛,看得越發真切。她爬到艙外。

“是你嗎?”不遠處,有人問。

“是,槐子哥!”她看到槐子坐在艙外,激動地指著遠方,“你看到了嗎?”

“嗯。”

蒼茫的天穹下,那一片亮光星星點點,在遙遠的水麵上,既壯觀又神秘地閃爍著,真似萬家燈火。

“是水下那座城的燈火映到水麵上來的。”槐子說。

“就是的!”秀鵲靠近槐子。

船艙裏,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伯覺察到外麵的動靜,說了一聲:“這兩個孩子,五迷三道的,那光是水裏的一種魚發出的。”

秀鵲的爸爸一笑說:“我那閨女從小就傻得要死。”

兩個孩子不去理會大人的嘲笑,竟肩挨肩地坐下,凝眸,朝那片燈火,充滿幻想地遠眺著……

遠遠的,槐子搖著小船出現了。

秀鵲不知道是等他好還是回去好。她怕他問:“是來找我的嗎?”她今天並不是來找他的。她已好多天不來看他了,因為她羞於見到他。這幾天,爸爸總在催促她:“到河邊去,跟你大伯把一千塊錢要回來,借去都一年多了。”她拒絕道:“要去你自己去!”爸爸說:“大人不好開口,你小孩家怕什麼,沒有就罷了。”今天爸爸發脾氣了,她不得不來向大伯詢問。

一年前,爸爸在水上尋到了大伯,勸他說:“你就別再帶著孩子在水上到處漂了,上岸住吧。”大伯先是不願,但爸爸好勸歹勸,他的心也就動了:倒也是,我一輩子在水上漂倒也罷了,不能讓槐子也一輩子沒著落呀!就聽了爸爸的勸。

如今,爸爸是這地方上的有錢人。從大伯的船上上岸後,他見前村後舍的房屋全都坍塌了,想起那天大伯的船到過一個碼頭,那地方出木材,價錢極便宜,靈機一動,就湊了一些錢,拖回一個木排來。當時,人們重建家園心切,不管爸爸出價多高,不到一天就把一個木排搶光了。爸爸賺了一大筆錢,又建了兩眼磚窯,那磚瓦也是搶手貨。爸爸的口袋也便一日一日地豐厚起來。

大伯上岸後,爸爸很慷慨,一甩手一千元:“墊個底,你自己帶著孩子奔日子吧。”

現在,爸爸錢多了,卻要收回這一千元錢了。

“秀鵲!”槐子的小船靠岸了。他將小船的纜繩拴好,滿臉欣喜:“那座城,怕是要找到了。”

秀鵲跑向槐子:“在哪兒?”

“我在水上遇見一條從西麵來的大船,那船上有個白胡子大爺,他說,那座城就在小柴灘南麵三四裏的地方。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在水底下見過那座城。”槐子說得神采飛揚。

“去找嗎?”

“當然。”

“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第二天中午,那隻小船確實停在了小柴灘南麵三四裏的水麵上。

水是藍的,藍得很高貴。沒有一絲風,水平滑、溫柔,靜得神聖。天空高遠,一兩朵邊際銀燦燦的白雲在天邊似動非動地飄遊。

秀鵲和槐子坐在船上,在這無邊的寂靜中沉默著。

透過那藍晶晶的水,他們的靈魂似乎看到了那座城:檀香木鋪成的街上,黑的馬或白的馬拉著金色的馬車,在潔淨無塵的空間裏往前行駛。金馬蹄叩著路麵,發出清純的脆音,銀馬鞭在空氣中劃過,留下一道又一道銀光……

“你等著,我先去。”槐子跳進水中,一蓬水花便在陽光下盛開著,但瞬間便消失了,隻有一道道水圈慢慢地向遠處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