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下有座城(1 / 3)

槐子和秀鵲認定,那座城確實是存在的。

它在很遙遠的年代陷落,沉沒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大水之下。

可是到底在哪兒呢?

大伯拍拍手上的泥土,朝秀鵲搖搖頭,給了一個苦笑。

“蘑菇還沒出嗎?”

大伯回頭看一眼蘑菇架,苦笑了一下:“連蘑菇毛都沒出一根。”

秀鵲踮起腳往架子裏看,一層層泥土還是一層層泥土,是死了的泥土。她去過阿壟家的蘑菇房,那蘑菇卻是爭先恐後、層出不窮地在拱,在攢動,潔白純淨,胖墩墩,小胖娃娃一樣愛煞人,每天早晨都能采兩大筐。大伯家的蘑菇為什麼就是一顆不出呢?大伯也沒少費心,搭架子、找牛糞、鋪土、打藥、種菌、灑葡萄糖水……大伯人都瘦了一圈。這些天,大伯是眼巴巴地等著的,幾乎不肯出蘑菇房一步。

大伯用手抓了一把泥土,又鬆開,讓土紛紛落回架上去:“秀鵲,你大伯大概不配在陸地上營生,就活該在水上漂流。”

“明天就能出的。”

大伯歎息道:“借你家的一千塊錢,恐怕要被我糟蹋了。”

秀鵲把目光轉到一邊去。

大伯不甘心,又進蘑菇房,爬上爬下地看,爬上爬下地灑葡萄糖水。

秀鵲倚在柴門上,似乎懷著一個心思。

蘑菇房深處,又傳來大伯輕輕的歎息聲。

“大伯——”秀鵲忽然叫道,卻又迅捷地將話吞回肚裏。

“秀鵲,叫大伯嗎?”

“嗯。”秀鵲顯得不安。

大伯走出來:“有事嗎?”

“沒……沒有。”秀鵲直搖頭,兩根小辮在腦袋兩邊晃悠。

大伯疑惑地望著她那對明澈如水的眼睛。

“沒事,真的沒事。我是問槐子哥這會兒在哪兒。”秀鵲一撒謊,臉就紅。

大伯說:“這孩子像中了邪似的,蕩了隻小船,又找那座城去了。”

秀鵲轉身去望那片浩渺無涯的水。

“多半是為你找的。”

“……”

“還記得那陣嗎?你和你爸在我家大船上住,你老是念叨那座城。依大伯看,其實那座城是真的沒有的。”

秀鵲走向水邊,在漂著水沫的岸邊坐下,眺望著遠處的水麵。

隻要見到那片水,秀鵲總會想起那場大水……

水是那麼的大,從四麵八方洶湧地漫上來,水麵像個碩大無朋的泡泡,鼓起來,挺起來,白晃晃地嚇人。那船,像立在水鼓起的巨丘上,顯得又高又大。水不住地膨脹著,時刻要爆炸。水鳥在陰沉沉的天底下驚慌失措地亂飛,並且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有幾隻不時往下俯衝,對著水麵拚命進行拍擊。岸上的人棄家出逃,拖老攜幼,往遠處跑,往高處跑,驚恐的叫喊聲,在方圓幾十裏的天空下遠遠近近地響著。水麵先是無聲的,隻是膨脹,終於,這大水泡破裂了,往四麵八方漫開,白浪層層,像成千上萬匹銀色的野馬,嘶鳴著撲過來,越過堤岸,湧進田野和村莊。一時間,天底下隻有隆隆如雷的浪濤聲。腐草朽木在漩渦裏沉浮掙紮,有時還漂來整整一個屋頂,在人眼前一晃,又被漩渦吞沒了。一些放鴨的小船被掀翻,像巨大的死魚在水上亂漂。風車頂上、大樹頂上、建在高地的屋頂上,都有未來得及遠逃的人。

秀鵲和爸爸被困在兩塊大門板上,大門板被繩拴在煙囪上。

秀鵲嚇得不知道害怕了,便呆呆地張望。天底下除了水還是水,仿佛整個世界就是一片汪洋大海,絕無一寸陸地。

秀鵲的爸爸已很勞累了,坐在大門板上,低垂著濕漉漉的頭。

門板隨著波浪在搖晃。

水還在不停地往上漲,因為,秀鵲看到村前的旗杆剛才還露出一丈多,而現在隻有幾尺長了。

秀鵲從爸爸的臉上看出了一種死亡的預感。隨著門板的晃悠,她想起很多事來:下了一場春雨,門前的竹林裏,那細嫩的竹筍一根搶一根地往上躥,幾天就躥得比她人還高;大孩子爬上桑樹,使勁地搖,她和其他孩子就在地上撿那桑葚吃,一個個直吃得滿嘴紫紅,互相望著笑;水塘裏,有一種扁扁的小魚,身上五顏六色,拖著兩根長長的飄帶,那飄帶就在水裏悠悠地蕩,好飄逸;秋天,媽媽總要用搗爛的鳳仙花泥加上明礬,用青麻葉裹一團在她指甲上,隔三五天,取掉了,指甲便紅亮紅亮的……

秀鵲覺得那水是一定要把門板掀翻的。

爸爸一直垂著頭,他好像已經不抱生還的希望了。既然不抱希望,他反而安靜了,那慵懶的樣子像在昏沉沉的春睡裏。

秀鵲忽然心兒一蹦,差點要從門板上站起來——一條大船正朝這邊駛來!

她沒有打擾爸爸,就一個人靜靜地望著那大船。

白帆像翅膀一樣,在水波上鼓動。它是天與水之間唯一的活力。

秀鵲從未看到過這麼美的景象,心裏一陣陣激動。

大船過來了。

船頭上,站著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孩。

那男孩忽然大聲叫起來:“爸爸,那邊有人!”

船頭又出現一個中年男子,他一看到這情景,馬上大聲叫道:“扳舵!”

男孩立即跑到船艄,那船便筆直地駛來了。不一會兒,秀鵲的整個視野裏便隻剩下一葉白帆。

那中年男子跑回船中央,一拉繩子,白帆便嘩啦啦地落下。船橫過來,靠近了兩塊門板。

“爸爸!”秀鵲大聲叫著。

爸爸抬起頭來,神情漠然地望著秀鵲。

“船!船!大船!”

爸爸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掉頭一看,又半天張著大嘴啞然著。

“兄弟,來,和孩子上船來吧!”

秀鵲和爸爸呆呆地坐著,傻了似的。

那男孩跳進水中,解開繩子,將兩塊門板分別推向大船。

那中年漢子彎下腰,伸出大手:“好閨女,抓住大伯的手!”

秀鵲慢慢伸出冰涼冰涼的小手。她的小手一下將那雙大手抓住了。她“哇”的一聲哭了。

大伯將她抱上船後,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她爸爸救上船。

爸爸上船後,還兩眼發直地愣著。

“就你和爸爸兩個人?”大伯問。

“媽媽被大水衝走了。”

那男孩爬上船來了。

“他叫槐子,你就叫他槐子哥吧。”

秀鵲點點頭。

槐子望著她,一下害臊起來。

大水一直不肯退去,大伯就一直將秀鵲和爸爸收留在船上。

大伯是個篾匠。往上數,不知從哪一代開始,就一直在水上漂流了。這片水麵四周都是良田,收莊稼時,要用竹籮。這裏的人又都愛用竹製品,竹籃子、竹匾、竹筐……大伯就靠做這些家什為生。船便是家,前程隨風飄移,日子在水上流淌。

一日一日地,秀鵲和爸爸吃在船上,睡在船上,爸爸很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