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則 黨都司死梟生首(1 / 3)

農家祝歲,必曰有秋。何以獨說一個“秋”字?春天耕種,不過萊、麥兩種,濟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時節,遇著天雨久澇,大水淹沒,或天晴亢旱,苗種幹枯,十分收拾便減五分也還好,趁著未立秋時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結實。若到秋來,水大不退,旱久無雨,這便斷根絕命,沒得指望。所以豐年單單重一“秋”字。張河陽《田居詩》雲:“日移亭午熱,雨打豆花涼。”寒山子《農家》詩雲:“紫雲堆裏田禾足,白豆花開雁鶩忙。”為甚麼說著田家詩偏偏說到這種白豆上?這種豆一邊開花,一邊結實。此時初秋天氣,雨水調勻,隻看豆棚花盛就是豐熟之年。可見這個豆棚也是關係著年歲的一行景物。當著此時,農莊家的工夫都已用就,隻要看那田間如雲似錦,不日間“汙邪滿車”、“穰穰滿家”是穩實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閑自在的了。若是荒亂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裏還有甚麼豆棚?如今豆棚下連日說的都是太平無事的閑話,卻見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後生小子卻不曉得亂離兵火之苦。今日還請前日說書的老者來,要他將當日受那亂離苦楚從頭說一遍,也令這些後生小子手裏練習些技藝,心上經識些智著。萬一時年不熟轉到荒亂時,也還有些巴攔,有些擔架。眾人道:“有理,有理。我們就去請那老者。”卻好那老者是個訓蒙教授,許久在館未回。這日乘著風涼,回家探望。眾人請來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時不在,覺得棚下甚是寂寞。雖有眾人說些故事,也不過博古通今的常話。老伯年齒高大,聞得當年曆過許多兵荒離亂之苦。要求把前事敘述一番,令小子們聽著,當此豐熟之際也不敢作踐了五穀,蕩壞了身軀。”老者道:“若說起當初光景,你們卻唬殺也!記得萬曆四十八年,遼東變起。泰昌一月短柞,轉了天啟登基,年紀尚小,癡癡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餉,被魏太監將內帑弄得空空虛虛。彼時的吵鬧還在山海關外,內地尚自平靜。不料換了崇禎皇帝,他的命運越發比天啟更低。遇著天時不是連年亢旱,就是大水橫流;不是瘟疫時行,就是蝗蟲滿地。兼之賦性慳嗇,就有那不諳世務的科官,隻圖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驛夫馬錢糧盡行裁革。使那些遊手無賴之徒絕了衣食,俱結黨成群,為起盜來。始初人也不多,不過做些響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後來上官知道,遣兵發馬,護衛地方。這些盜黨或嘯聚山林,或團結水泊。那時若得一位有膽勇智謀的元戎出來招安,沒有在朝的官兒逼索他賄賂當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權,也還容易消滅的。不料國運將促,用了一個袁崇煥,使他經略遼東。先在朝廷前誇口說,五年之間便要奏功,住那策勳府第。後來收局不來,定計先把東江毛師殺了,留下千餘原往陝西去買馬的兵丁,聞得殺了主帥之信,無所依歸,就在中途變亂起來。四下饑民雲從霧集,成了莫大之勢。或東或西,沒有定止,叫名流賊。在先也還有幾個頭腦假仁仗義,騙著愚民。後來所到之處,勢如破竹。關中左右地土遼闊,各州府縣既無兵馬防守,又無山險可據,失了池村鎮,搶了牛馬頭畜。不論情輕情重,朝廷發下廠衛,緹騎捉去,就按律擬了重辟,決不待時。那些守土之官權衡利害,不得不從了流賊,做個頭目快活幾時,即使有那官兵到來,幹得甚事。那時偶然路上行走,卻聽得一人唱著一隻邊調曲兒,也就曉得天下萬民嗟怨,如毀如焚,恨不得一時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願哩。他歌道:“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四下起了營頭,枝派雖不記清,那名字綽號也還省得,如:大傻子劉通、王老虎王國權、老回回馬進孝、過天星徐世福、闖王高汝景、闖將李自成、沒遮攔閻洪、掃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賀景、闖塌天韓國基、草天王賀一龍、混十萬劉國龍、活閻羅馬守應、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範世壽、賽金剛薛有功、紅狼劉希堯、巴山虎李園、草上飛徐世寶、紫金梁馮進孝、鬼子母董國賢、草裏眼孫仁、金翅鳥王國曜、曹操羅汝才、九條龍郭大成、一鬥穀孫承恩、獨腳虎劉興子、金錢豹柳夫成、莽張飛楊世威、蠍子塊白廣恩、八大王張獻忠、李公子李嚴、鄧天王鄧廷臣、閻王鼻劉越、雲裏虎張得功、三猴兒李超、老當家坤一魁。許多頭目在那沒有城池、鄉兵、寨堡的地方,兵馬一到,老小隨著俱行。憑著力氣,搶得驢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隊。凡四十歲以上,不論男婦一概殺了,隻留十二三歲到二十四五歲上下的當作寶貝,或結義做弟兄,或拜認作父子。你道他營中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紀大了,多有係戀家小財產,恐生外心。惟是這些小夥子,奮著少年血氣,身家父母俱無掛礙,不知天高地厚。遇著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來,壞了前邊的,後邊的就湧上去。撞著堅厚城池,小子們拿著雲梯、遮陽、撓鉤、套索,搭著一個個扒頂而上。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日間一隊一隊更翻攻打,夜間又有一班專扒地洞的,在於城壕一二裏外,用著卷地蜈蚣、穿山鐵甲,繞地而進,或到了一兩個空隙,加上炮火,一聲炸烈,登時城牆倒塌,一擁入城。城內人民殺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領而去。始初破城,隻擄財帛婆姨;後來賊首有令,凡牲口上帶銀五十兩、兩個婆姨者即行梟示。殘破地方拋棄的元寶不計其數。有那貪心的隻好暗地埋藏,記認明白,希圖日後事平,掘取受用。誰知性命不保,那裏輪得你著?日久埋沒,聽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時小子看得錢財如糞土一樣,隻要搶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還有那忍心的,將有孕婦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樂。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幹以備閑中下酒。更有極刑慘刻如活剝皮、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腳指,煆煉人的法兒不知多少!隻好粗枝大葉說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時節想那亂離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前日有個客人從陝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廣地方,遇著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兩手的,見了好不寒心。後來見得多了,不甚希罕。更有一個受傷之人,說來人也不信。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殘缺,還不傷命;隻那頸顱砍了,登時便死,沒甚麼法兒補救得的。有個人卻在河南府洛陽縣地方荒村小鎮之上,偶然騎著牲口走到彼處,遇著疾風暴雨,無處躲閃,要借人家屋簷之下暫時避雨。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隻得要求人家屋內借宿。裏邊走出個老者道:“屋宇蝸小,不敢相留。須往前村二三十裏方有歇店。”那客人因天色漸晚,不便趲程,看見老者家裏尚有側屋二間空閑閉著,再三相懇。那老者道:“側房雖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難?此中有個舍弟在內,不便同居。”客人道:“既是令弟單身在內,有何不便?”老者道:“窮途相值也是奇緣,但你見了不要害怕。”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隨你甚麼尊官貴客、窮凶極惡之人,何處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來?”嘴裏一頭說,腳下一頭走。將及側門,老者輕輕叩了一聲,裏邊響動,把門閂拔脫,一手推開。客人隨著老者進內,猛然抬頭一看,隻見門左側站著一個沒頭的人。那客人一見就大聲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張著,未曾合閉,兩腳也就倒下地去。老者連忙扶起道:“預先我已說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強說道不怕,如何便怕到這個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問道:“怎麼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說與你聽。”一手指著沒頭人道:“這個舍弟向在潼關賣布生理。前年被流賊一路追趕逃回,不料到家隻離得三十裏地麵,卻被土賊從旁殺出,把舍弟一刀將頭砍落,倒在地上。夜間就有許多豺狼把死屍一半殘食。將次食到弟屍,那魂靈隻聽得耳邊一聲喝道:“畜生快走!督陣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間卻見許多人馬簇擁而來,將陣上傷亡一一照名驗過。點到舍弟,簿上無名,換個簿子查看,乃是受傷不死,尚有陽壽四載。次日舍弟心上卻就明白起來,將手摸那頭時,隻有一條頸骨挺出在外。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處,卻聽見有人叩門,乃是舍弟聲音。荒村中又無燈火,隻得從黑影子裏扶進屋內。他就將前村遇害緣故說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才見是沒頭的;卻原來與沒頭的說了半夜。始初也吃了一驚,隻見身體尚暖,手足不僵,喉嚨管內唧唧有聲,將麵糊、米湯茶匙挑進,約及飽了便沒聲息,如此年餘。近來學得一件織席技藝,日日做來,賣些錢米,到也度過日子。”客人聽見說得明白,心下方安。畢竟是那脫惺忪,一夜不敢睡著,到底是個“怕”字。這也是古今來的奇事,說做活人不得,說做死人也不得。如今再說一個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此事卻在陝西延安府安塞縣地方,姓黨名一元。生平性子剛直,膂力過人,家業也極豐足。地方上有那強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凡有貧窮?難之人,他便捐費資財,立為提挈。遠近村坊俱感激他的義氣。一兩年,處處仰慕他的聲名,不減太平莊上柴大官,鄆城縣的宋押司了。此時流寇尚未充斥,州縣地方聞有賊警,鄉紳士庶俱各糾集莊丁,措辦月糧、器械,以為固守之計。上司又恐民間有那不軌之徒乘機生變,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賊蠢動地方,俱要舉一智力兼備之人在郡城立為都統,州縣立為團練,村堡鎮寨立為防守;俱各從公選舉,若才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擔當。那時朝廷公令雖嚴,世風惡薄。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費許多資財,若沒前程的百姓,夢也夢不見了。不料時下有團練之舉,人頭上也就當做真正官職一般。彼時公道在人,地方紳衿保甲齊聲推薦黨一元堪當此任。文書申上,撫按司道即便發落,黨一元也就承其職任。凡一應城守事務,調停設備,俱各得宜,不在話下。“卻說延安府清澗縣也有個團練,姓南名正中,乃是鄉紳子弟,家業富厚,通縣稱為巨族。平日好弄槍棒,行些假仁仗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