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道教,而一再說它隻是一種自力宗教,所重視的,在於道德倫理生活,而非一般人所以為的神秘術法,一定會讓許多人失望或懷疑。所以底下我們不妨先來看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七所記的一則故事:
梁豁堂言:有粵東大商喜學仙,招納方士數十人,轉相神聖,皆曰衝舉可坐致。所費不貲,然亦時時有小驗,故信之益篤。一日,有道士來訪,雖敝衣破笠,而神情落落,如獨鶴孤鬆。與之言,微妙玄遠,多出意表。試其法,則驅役鬼神、呼召風雨,如操券也。鬆鱸台菌、吳橙閩荔,如取攜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猶仆隸也。握其符,十洲三島,可以夢遊。出黍顆之丹,點瓦石為黃金,百煉不耗。粵商大駭服,諸方士自顧不及,亦稽首稱聖師,皆願為弟子求傳道。道士曰:“然則擇日設壇,當一一授汝。”至期,道士登座,眾拜訖。道士問:“爾輩何求?”曰:“求仙。”問:“求仙,何以求諸我?”曰:“如是靈異,非真仙而何?”道士軒渠良久,曰:“此術也,非道也。夫道者,衝穆自然,與元氣為一,烏有如是種種哉?蓋三教之放失久矣:儒之本旨,明體達用而已,文章記誦,非也;談天說性,亦非也。佛之本旨,無生無滅而已,布施供養,非也;機鋒語錄,亦非也。道之本旨,清淨衝虛而已,章咒符籙,非也;爐火服餌,亦非也。爾所見種種,皆章咒符籙事,去爐火服餌,尚隔幾層,況長生乎?然無所征驗,遽斥其非,爾必謂譽其所能,而毀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以種種能為,而告以種種不可為,爾庶幾知返乎?儒家釋家,情偽日增,門徑各別,可勿與辯也。吾疾夫道家之滋偽,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諸方士曰:“爾之不食,辟穀丸也。爾之前知,桃偶人也。爾之燒丹,房中藥也。爾之點金,銀部法也。爾之入冥,茉莉根也。爾之召仙,攝厲鬼也。爾之返魄,役狐魅也。爾之搬運,五鬼術也。爾之避兵,鐵布衫也。爾之飛躍,鹿盧蹺也。名曰道流,皆妖人耳。不速解散,雷部且至矣。”振衣欲起,眾牽衣扣額曰:“下士沉迷,已知其罪,幸迎仙駕,是亦前緣,忍不一度脫乎?”道士卻坐,顧粵商曰:“爾曾聞笙歌錦繡之中,有一人揮手飛升者乎?”顧諸方士曰:“爾曾聞炫術鬻財之輩,有一人脫屣羽化者乎?夫修道者,須謝絕萬緣,堅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後可不死。使此氣綿綿不停,而後可長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緣,骨非藥物所能換,緣亦非情好所能給。必積功累德,而後列名於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靈自爾感通,仙緣乃湊。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因索紙大書十六曰:“內絕世緣,外積陰騭,無怪無奇,是真秘密。”援筆於案,聲如霹靂,已失所在矣。
這個故事,可能是真人實事,也可能隻是一則寓言,借道士之口來談什麼是道、什麼是術。一般人看道教,或自命為道教道士者,大多都隻看到它術的那一麵。久而久之,便以為道教也者,就是那一些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之術。其實道教雖有方術,方術卻不應被視為主要部分。上文所舉這則故事中那位道士所講的話,是非常有道理的。“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確為道教之精義所在。
而且,術法看來神秘,實則授受自有源流,大多數是不難學到的。一般人少見多怪,未窺道籍、不明江湖術士底蘊,故以為神奇莫測,其實也並不太難了解。以下即以紀昀這本書為例,略加說明: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乃清人說部之翹楚,與《聊齋誌異》並稱,述異誌怪,久著盛名。其中所敘道教方術甚多,例如卷一所謂《灤陽銷夏錄一》即載有上文所說的搬運術。說他小時在外祖父家,見一術士將一個大碗搬運到另一個房間的畫廚夾屜中。這個術法,因為是他親自見過的,所以他不認為隻是一般戲法(所謂幻術、魔術),而說:“戲術皆手法捷耳,然亦實有搬運術”,並解釋其道理是:“狐怪山魈,盜取人物不以為異。能禁劾狐怪山魈者,亦不為異。既能禁劾,即可以役使;既能盜取人物,即可以代人盜取物,夫又何異焉?”
他這番推理,是由相信道士能“禁劾鬼物”而來的。他談到禁劾壓伏鬼物之處很多,同卷便說葉旅亭禦史家鬧狐怪,請張真人來驅邪。張真人建道場、拜章,並檄神兵相助,終於擒住這隻“天狐”,以罌貯之。紀昀曾問真人抓鬼怪的原理,真人說他也不曉得,隻是依法施行罷了,“大抵鬼神皆受役於印,而符籙則掌於法官。真人如官長,法官如吏胥。真人非法官不能為符籙,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籙不靈。中間有驗有不驗,則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準或駁,不能一一必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