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言之,傳世所稱天師道之特色,如章奏符禳、咒鬼治病、五鬥信仰、男女合氣等,均弗見於《想爾》殘卷中。或許這是因為今存僅剩殘卷,亦即僅存《道經》的部分,故其他各項可能未及發揮。但從今存這半部《想爾》來看,其理路實在很難和上述那些所謂的張陵道法聯接起來。我認為這正顯示了南北朝許多對天師道的傳述都是踵事增華或扭曲附益了的。
像《想爾》對男女合精之道,所述其實甚為樸質平正,但法琳《辯正論·外論》卻說張道陵注《五千文》雲:“道可道者,謂朝食美也。非常道者,謂暮成屎也。兩者同出而異名,謂人根出溺,溺出精也。玄之又玄者,謂鼻與口也。”這段文字,會不會是《想爾》的第一章佚文呢?我想不是。重視呼吸服氣,並解“玄牝”為口鼻,主要是六朝時上清道的講法。《想爾》的重點不在於此,解“玄牝”二字也仍以女陰男根為說。因此,雖然第一章已佚,仍可判斷它不可能以口鼻去解釋“玄之又玄”。此外,老子“長而不宰,是謂玄德”,《想爾》雲:“玄,天也。常法道行如此,欲令人法也。”玄亦不指口鼻,且它以“常法”“真道”自居,常字在書中有特殊的含義,亦不可能謂其為屎溺。至於精,它強調的是結精成神,而精並非由溺出,乃是氣,故曰:“精者,道之別氣也”,“精白與元氣同,同色,黑,太陰中也,於人在腎,精藏也”。由此可知法琳和尚所描述的,根本與張道陵所注《想爾》完全不同。
法琳對張道陵的敘述,與道安《二教論》對張氏《黃書》的指責是相同的。這些佛教徒基於宗教立場而作的描述,大概都不盡可信,就像《法苑珠林》五十九與道安《二教論》都說是張陵創造《靈寶經》一樣,靈寶經典當然不會是張陵創造的。宗教偏見遮蔽了靈明,不同宗教間的隔閡也使他們並不那麼清楚道教界內部的事情,因此敘述起來恐不免有歪曲、錯誤或醜化的地方。
在道教內部,情形又不相同。一種是慕其盛名而有所附益依托,如《太上玄靈北鬥本命延生真經》《太上說中鬥大魁保命妙經》之類。祭鬥延生,雖盛行於魏晉以降之天師道中,但這些經典必然不是張道陵所傳,否則其中便不會有輪回眾生等佛家用語。甚且我們也可以說張道陵當時根本即無此五鬥信仰。從《想爾》來看,隻說天曹主算、地官主死,並無北鬥信仰的跡象。倒是第三十章說:“道故斥庫樓,遠狼狐、將軍、騎官、房外居、鋒星修柔去極疏。”大肆批評星官與道相乘者。整個《想爾》,與星饒先生認為這一段是《想爾》的佚文,見其書第91頁。
有關的信仰,隻有太陰練形法。因此天師道與星鬥信仰的結合,應當另有脈絡,相關之典籍則出於附益依托。
三官手書與司命司錄之信仰似乎也是如此。三官之名,見於《後漢書·劉焉傳》注引《典略》,雲指天、地、水。現今敘述此種信仰較完備之經典是《太上洞玄靈寶三元品戒功德輕重經》《太上太玄女青三元品誡拔罪妙經》《元始天尊說三官寶號經》等。司命,則在《楚辭》中已見,漢代更有謂司命即文昌之說,《風俗通義·祀典》雲:“司命,文昌也。”可見這些都是漢代實際存在的社會信仰。可是在《想爾》中並無水官之記載,隻有天曹與地宮,說:“死屬地,生屬天。”亦無上三官手書以解罪改過之主張。因此,後來天師道之講三官及司命,應是與其他道派及信仰相混雜的結果,相關之典籍亦出於附益。
另一種情形,出自其他道派的排斥貶抑。道教內部的競爭關係本來就十分激烈,天師道自稱正一、真道、常法,批評別人都是邪文偽伎,別人就不會攻擊它嗎?特別是上清和新天師道,原即由天師道中分化而出。為示新勝於舊,自當標榜改革,如紫微夫人謂“《黃書》《赤界》雖長生之秘要,實得生之下術也”(見《真誥·運題象》),寇謙之也說要去除三張偽法如男女合氣之術等。其所攻擊者,或為張道陵所言之道法在流傳過程中出現的流弊,或為天師道在魏晉以後的發展,並不能認為就是張氏當時所主張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