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59章論者當知道(1 / 3)

當然,也不能說後山詩完全與禪無關。如其詩語多俚俗,前人詩話中常視為其特色之一,莊綽《雞肋編》、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四等均曾摘論其俚語,可是隻說到後山多用當時的俚俗語,卻未注意到他有用禪宗公案語以致俚俗乃至費解的情況。其實這類例子很多,如方回雲後山《別寶講主》的“夜床鞋腳別”即是“本俗語”。而此實即禪家公案語,故任注引“尊宿雲:大修行人,上床即與鞋履為別”。又《和魏衍同遊阻風》有“勝日之所以不能立刻放棄詩歌創作,也應考慮到這首詩本為“勸詩”而作,基於作詩的習慣,必須“尊題”。

著忙端取怪”句,任注也說:“著忙,蓋亦俗語。《僧寶傳》:‘楊歧會禪師問僧曰:一喝兩喝後作麼生?曰:看這老和尚著忙。’”

這些都是用禪家公案語而亦為俗語之例。這些俚語俗語,是構成後山詩風格要件之一,既形成了他樸素古硬的詩風,也使詩意曲折了起來,像前文所舉“夜床鞋腳別”那一句,方回便極為歎賞,說:“腳不可以無鞋,而夜寐之際,腳亦無用於鞋,此又以其膠戀執著為戒也。故後山詩愈玩愈有味。”方回這番議論,紀昀並不讚成,認為它是“有意推求,未為公論”。但事實上引用俚語俗諺,在詩中確實可以造成令人進而思索之的效果。而且俗語出自禪宗公案,本身即具有引發人思考的功能,詩家借用,多一層轉折,自然也容易產生使人越玩越有味的作用。俗語經過時間差距後,後代人對之反而覺得陌生,更可能形成語句“陌生化”

的美感效能,刺激讀者去深入玩索,所以方回的解釋並非毫無道理。後山的禪宗信仰與知識,適度表現於詩中,確實與其詩藝頗有關聯。

但整體說來,陳後山並未把信仰層麵的禪宗跟他的詩文創作活動結合起來,而是將之視為人生的兩種實踐性活動。且此二種活動基本上是有衝突的,兼得不易,遂隻能以“頓悟而漸修”自我寬解之。這種態度與一般喜歡播弄口頭禪、文字禪,率意牽合詩與禪的關係者,實在頗為不同。

後世談宋詩者,多好論詩禪關係,而其實對禪宗往往一知半解,也不太願意仔細去觀察每一位詩人對詩與禪的態度是否有所異同,囫圇言之,故多妄誕不經之說,殊無益於了解陳後山這類詩人。同時,像任淵注隻說讀後山詩須用一種類似參禪句之法,後人卻常把它解讀為後山等詩人是以參禪之法作詩,不知以學詩為參禪乃南宋時之話題,在黃山穀、陳後山的觀念中,隻泛以“學道”或專就道教方麵立論,並不就參禪方麵說。以山穀為例,其《送王郎》雲:“炊沙作糜終不飽,鏤冰文章費工巧。要須心地收汗馬,孔孟行世日杲杲。”是以學孔孟之道為學道的。他《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為韻》說:“後生玩華藻,照影終沒世。安得八紘罝,以道獵眾智。”是以道家泯除私智為學道的。《柳閎展如,蘇子瞻甥也,其才德甚美,有意於學,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詩贈之》所謂:“任世萬鈞重,載言以為軒。空文誤來世,聖達欲無言。鹹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胸中浩然氣,一家同化玄。”則是並含儒道而說的。《次韻楊明叔》說“道常無一物,學要反三隅”,以無一物為道,似乎是指學禪了,但其詩四首,小序即有“文章者,道之器……耕禮義之田而深其耒”等語,第一首又由魚遊濠上講起,並有“利用兼精義”之類《易經》句,及“道學歸吾子,言詩起老夫”等語,其《再次韻》亦雲:“道應無芥蒂,學要盡工夫。”可見山穀此時論詩,多是原則性地說,認為詩句要好,應是作者本人須有道,所以詩人應該學道。他稱讚“陳侯學詩如學道”,是在這個觀念脈絡中說的。可是他對詩人學道之內容,並未詳細解說,詩人究竟應當以何者為道,終仍為一留存之問題。同樣的,山穀隻原則性地說文章為道之器,故欲作好詩文須作者本身學道有成。然而,作者學道之後為何詩之表現也會隨之改變?這個過程應如何描述,山穀於此亦少闡發。因此,後山說“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從詩歌批評觀念的發展史上看,正是回應或接續著山穀後麵這個問題而發展的。但前麵那個問題,後山仍未完整地回答,仍隻能大體地說是學道,兼攝學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二:“柳展如,東坡甥也。不問坡而問道於山穀,山穀作八詩贈之,其間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鹹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胸中浩然氣,一家同化玄’,是告以道教也。‘聖學魯東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遠,遂有作書肆’,是告之以儒道也。”把山穀所說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