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大儒黃宗羲之學術,久為世人所景慕。彼為東林孤兒,參與晚明政治活動。思想既承劉蕺山之傳,又能切應於時代。故不獨整理宋元明儒學術,為理學、心學之殿軍,又開清代實學經世之風,對中國政治傳統更具深刻的反省能力,巍然宗師,可稱無愧。
但是,不論從理學、心學的傳統看,或由經世實學的角度從理學、心學的傳統來看黃宗羲,是當代新儒家一係之思路。從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以來,講明末清初,即是“自乾嘉上溯康雍,以及明末諸遺老。自諸遺老上溯東林以及於陽明。更自陽明上溯朱陸以及北宋詩儒”(見該書第一章)。論梨洲,則謂他“專以發揮蕺山慎獨遺教為主”,“自負蕺山正傳,以排異端闡正學為己任”。直到劉述先《黃宗羲心學之定位》一書,仍是這個角度的討論。從這個角度看,梨洲那種博綜經史之學,便被解釋為是“晚年思想蛻變”,故開啟了清代務博綜、尚實證的新學風。詳錢氏書,第二章第四節。我完全不讚成這個解析路向。
來掌握梨洲,皆仍不免僅得一偏,未必能見梨洲之真貌。我讀梨洲遺文,別有會心,想從另一個麵相上來觀察。
梨洲是劉蕺山之高徒,畢生眷眷師門,發揚劉蕺山學術,可謂不遺餘力。但梨洲的學術及其性氣精神,我以為並不能完全從宋明理學這個方向去看,因為他對當時理學的發展是很有意見的。
針對理學傳統之忽視事功,他曾提倡研究古代禮製,雲:“所以救浙學之弊,其在此夫。”(《南雷文定前集》卷一《學禮質疑序》)針對理學家不通文學之弊,以及心學、理學家不讀書的毛病,他又指出:“今之言心學者,則無事乎讀書窮理。言理學者,其所讀之書,不過經生之章句;其所窮之理,不過字義之從違。薄文苑為詞章,惜儒林於皓首,封己守殘,摘索不出一卷之內。豈非逃之者愈巧乎?”(同上,《留別海昌同學序》)他之反對道學與儒林分立、大談文章之學,都是基於這種對理學、心學傳統的不滿而來。
黃宗羲既是蕺山高徒,對心學自有深入的了解與高度的認同,那麼為何他對心學乃至整個道學傳統卻有這種態度呢?需知宋明理學傳統性地反對文章與事功,並非枝節問題,而是關涉其基本立場的。從程伊川與蘇東坡交哄、朱子與陳同甫辨英雄以來,直到當代新儒家,如牟宗三之持論,都可以發現這個基本立場幾乎是不能鬆動的。在中國社會裏,文人與道學家,講事功經濟之學的人和道學家,也幾乎成了結構性的對抗者。黃宗羲這位心學殿軍何以竟能破此藩籬,不唯能講經濟事功的政治之學,也能整齊文獻,進行類似漢學家的工作,更能討論文章詞令,被人認為明代“三百年來,作者林立,先生實集其大成”鄭梁《南從經世實學的角度來談梨洲,乃晚清學者發揚中國傳統中民主精神、批判君王專製時提出者,近仍不乏人采用,如葛榮晉編《明清實學思潮史》即是《雷文案序》?我以為,這是因黃宗羲對於心性之學的了解,隻是理性的認知,但性氣所近以及他所真正承接的學脈,卻是明代一種博學多藝的傳統。黃宗羲在《傳是樓藏書記》中曾談過明代的“博洽”之學,謂:“近世之以博洽名者,陳晦伯、李於田、胡元瑞之流,皆不免‘疥駝’‘書簏’之謂。弇州、牧齋,好醜相半。上下三百年間,免於疑論者,宋景濂、唐荊川二人;其次楊升庵、黃石齋,森森武庫,霜寒日耀。”(《文定》三集)黃宗羲自己事實上就是自居於此一位置的。他博覽的狀況,具詳於《天一閣藏書記》中。諸如越中藏書家鈕石溪的世學樓、歙溪鄭氏叢桂堂以及祁曠園、胡孝轅、孫月峰、天一閣、千頃堂、絳雲樓等海內大家之藏書,他幾乎都看過。牧齋更曾約他一齊閉關三年,準備讀盡絳雲樓的收藏。所以他文獻極熟,非其他講理學、心學的人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