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入夜,一陣陣寒冷的秋風漫過柳鎮,隨後像一條冰涼的蛇一樣,順著瓦壟、茅草簷鑽進屋子,攪擾著困倦的人們。

丁字街上,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正在街頭躑躅。借著渾濁而慘淡的月光,她發現了前麵的鐵匠爐,於是蹣跚著走過去,用討飯棍撥弄著爐盤上的灰渣,希望能發現一些餘火。然而,她失望了,卻又不甘心地伸出手在上麵試了試,不僅沒感到一絲熱氣,反順袖口鑽進一股冷風。她悚然打了個寒噤,連忙縮回手,把討飯棍往腋下一夾,雙手深深地攏進袖口,又慢慢向前挨去。

也許,她這一生中希望破滅得太多了,因此對於這點小小的失望也就坦然。她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似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老乞丐太瘦弱、太疲憊了,落步像燈草一樣輕,幾乎顯不出一點力氣和分量。從背後吹來的秋風不時掀動她的破衣片,好像隨時都能把她吹倒,使她再也爬不起來。但她仍是那樣麻木地不急不忙地走著,沒有目的,沒有怨恨。假使真的這麼忽然倒下去,她甚至不會有一聲歎息,也不會驚動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

終於,她漸漸走遠了,消失在一個巷口的拐角處。隻是間或傳來“嗒——”的一聲,那是腋下的討飯棍碰著青石路麵時發出的音響。盡管極其微弱,卻十分清晰,使人想到,老乞丐還在機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挨著。像遊蕩的幽靈,飄落的燈草,輕輕地,緩緩地……

半夜以後,蕭瑟的秋風完全平息了,隻有寒氣彌漫著空間。晶瑩的霜花在房簷屋頂上積落了薄薄的一層,下弦月照射在上麵,閃出粼粼的光點。

柳鎮的夜凜冽清冷,到處都是死一樣的寂靜。

四更時分,北街一個深宅大院裏,突然響起一陣新生嬰兒急促的啼哭聲:“哇!哇!哇……”好響亮,好怕人喲!

不知是因為懼怕秋夜的寒冷,還是懼怕人生之艱險,那新的生命掙紮著,大叫著,仿佛極不情願地來到了世上。說不定早在冥冥之中,她已經知道,自己將伴隨苦難一同來到人間。正是因為她,在若幹年後,古黃河灘上才演出了一個轟動四省邊界,延續了幾十年之久的悲劇!

這是民國八年深秋的一個夜晚。

財主歐陽嵐家生下一位小姐。在這同一時辰,有人在一個破舊的車屋裏,發現了一具僵冷的女屍。她就是那個前半夜還在遊蕩的老乞丐。

餓死或者凍死一個乞丐,對柳鎮的人說來,已經不足為怪,至多不過引起幾聲歎息。然後由幾個熱心人用破席片卷上死者,抬到黃河灘裏一埋,也就算盡了地主之誼了。

這一天引起人們注意的,倒是歐陽嵐家剛剛降生的那位小姐。細說起來,實在算一樁稀罕事。

在柳鎮,歐陽嵐家算個大戶人家,連鎮長劉大炮也沒有他的地多。歐陽嵐父親早年亡故,靠母親支撐家門。他是一根獨苗,自幼熟讀經、史、子、集,曾想離開田園,走科舉仕途的道路。不幸宣統皇帝下台,他悲觀厭世,從此閉門不出,幫助母親經管土地。

歐陽嵐十六歲成親,娶了柳鎮東麵七裏王莊王家財主的女兒玉梅為妻。玉梅長得身材修長,麵皮白嫩,說話慢聲細語,性情十分溫柔,加上知書達理,很得歐陽嵐歡愛。玉梅又孝順,婆母也喜歡她。但到了三十歲上,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先是婆母急了。

這老女人本是貧寒出身,長著一副高大的身板,性情潑辣。男人死後,她獨自掌管家財。雖然常年覓著大領、二幫,忙時還雇許多短工,但她卻一樣跟著下地幹活,而且對雇工十分挑剔。下人誰想偷懶耍滑,休想瞞過她的眼去。柳鎮的人哪個得罪了她,她敢跳到丁字街上,罵你三天三夜,話不重樣。靠著她的強悍耐勞,家業不僅沒有敗落,反而一年年更興盛起來。

這是個有主見有心計的女人,在兒子歐陽嵐身上,寄托著她的全部希望。自小兒草棒也不讓他捏一下,天大的苦由自己吃,專意供他讀書,指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不承想,上天不遂人願,大清換成民國,希望變成泡影。她一天到晚,除去幹活,操勞家務,就是罵人,罵孫逸仙,罵袁大頭,罵張大帥,沒有她不罵的人。

如今,眼看歐陽家要斷子絕孫,老太太就更急了,仿佛老天爺成心跟她過不去。一張駱駝臉整天吊著,看見草雞下蛋,母豬下崽,也要借題發揮,說上一番不受用的話。最後索性罵到玉梅臉上:“呸!屁也不聽你放個響的,養個小老鼠下來,也算你是個女人!”玉梅天性懦弱,淚水刷刷地往下流,不敢有半句回言。

接著歐陽嵐也急了,在屋裏倒背手搖頭晃腦:“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時常怨恨玉梅不能生育。

但他絕不罵人,也不大聲喝斥。歐陽嵐是讀書人,很以口出穢言為恥,即使對玉梅施以皮肉之苦,也不打在臉上,他很懂得“尊重”妻子的人格。也不用棍棒拳腳,那太野蠻,隻在房間裏,用兩個指頭捏住大腿、乳房或者肚皮上的一塊肉,使勁擰來擰去,像在認真旋一枚螺絲。這就比一般莊稼漢打老婆凶神惡煞、大呼小叫的樣子“文明”多了。自然,他是不允許玉梅哭出聲來的,那樣會被人笑話,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

於是,晚間在他的臥房裏,常有一種罕見的景象:兩人順頭躺在一個被窩裏,脫得精赤。黑暗中,莫看歐陽嵐一聲不吭,其實他正在被窩裏“擰螺絲”。除了玉梅一陣比一陣劇烈地抽搐,和由於控製不住而發出的令人揪心的低聲泣叫,隔窗三步以外,你簡直聽不到任何動靜。發生這一切時,玉梅的嘴唇咬得出血,而歐陽嵐卻是絕對心平氣和的。

到了白天,歐陽嵐照例文質彬彬,很和藹。當著下人的麵,他總是看著玉梅的臉說話,一副很敬重的樣子。逢到母親辱罵玉梅,歐陽嵐還把老人家攙進屋子,皺著眉頭勸說:“娘,你老別罵了。有子無子在於天命,都是兒子造化不好,不怪玉梅。”因此,柳鎮的人都認為歐陽嵐很有賢者的氣度,畢竟是讀書人,懂道理。

這內中的苦楚,隻有玉梅自己知道。可她連娘家人也沒告訴過。她知道自己有短處,娘家人鬧上門來,說什麼呢?倘若惹惱了歐陽家,一紙休書打發走,就更沒臉見人了。被折磨得無法忍受時,也想到過死,死了多好啊!可她又怕辱沒了娘家的名聲。

她怕天黑。日頭剛剛沉西,陰影就向她襲來了。夜色降臨之後,仿佛周圍都是厲鬼,她不禁毛骨悚然,失魂落魄。她開始脫衣上床時,手腳就止不住地發抖,牙巴骨敲得“哆哆”響。早已躺在被窩裏的歐陽嵐,時而陰冷,時而微笑地看著她。當他伸手將她拉進被窩時,玉梅已恐怖得像一隻捆在案板上的羔羊,軟綿綿地縮成一團團。她必須和歐陽嵐睡在一頭。他離不開一個女人的肉體,他需要發泄獸欲。當他歇息一陣之後,便開始那沒完沒了的擰螺絲似的動作。玉梅呻吟著向他哀求:“……啊……你饒……噢!……了我……吧!……”歐陽嵐鬆開手頭的一塊皮肉,又捏住了另一個部位。這一次隻捏住一點點,像手指甲那麼一點點,又猛烈地擰起來。他知道,捏住的皮肉越少,擰得就越疼。直到他累了,睡著了,兩個指頭才慢慢滑下來。

她怕白天。怕婆婆嚇人的臉色和不堪入耳的咒罵;怕丈夫那留著八字胡的白方臉,怕他眯著的眼睛和掛在唇邊的陰笑。她知道那是偽善的,但她不敢揭穿。她看見他就心驚膽戰,她完全被他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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