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在痛苦的熬煎中,忍氣吞聲,淚水洗麵,很快就憔悴了。她像一株凋謝的玉芙蓉,少女時代的容顏一去不返。
歐陽嵐早就對她沒了興趣。
三
半年以後,歐陽嵐娶了個二房。
這是名正言順的事。有錢人續小,就像添一床鋪蓋那麼容易,那麼天經地義,何況玉梅又不能生呢?柳鎮不少人說:“歐陽先生早該再娶了。”他們稱他歐陽先生,是表示尊敬。
歐陽嵐的二房,是從戲班裏弄來的,藝名“一枝花”,才十八歲。長得風流俊俏,一對杏子眼,顧盼有神,有時像閃電一樣淩厲,有時像野火一樣誘人,喜怒笑罵,放蕩不羈,和囿於綱常倫理的玉梅完全是兩種性格。
她的到來,給歐陽嵐的生活注入了新的血液。初時,他有些不習慣,有些驚慌,但很快就興奮起來了。畢竟,她比玉梅更年輕,更迷人。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登玉梅的屋門,和一枝花住在前院,一天到晚廝混一起。自己讀點詩書,高興時讓一枝花唱個曲兒,連莊稼地裏的事也輕慢了。一枝花自恃得寵,別說玉梅,連歐陽嵐的老娘也不放在她眼裏。老太太和玉梅住在後院,大有一同被冷落的感覺。日子久了,不免對那小媳婦生出一肚子氣來。
歐陽嵐是個孝子,勸說一枝花對老太太要尊重些。一枝花並不理會。一來仗著自己嬌嫩,歐陽嵐離不了她,二來縣警察局長白振海是她幹哥,那是在縣城戲班子時認下的。她怕誰呢?要不是幹哥……哼!鬼才願意嫁到這個偏僻的地方。
這天晚上,一枝花懶洋洋地坐在裏間一張躺椅上,嘴裏哼著夢一樣的曲子,似乎在追憶戲班裏的那些日子。那時,她是一隻快活而自由的小鳥,現在卻像被囚禁在籠子裏。她感到沉悶、窒息。一團烏雲樣的發髻全散開了,披在肩頭,拂在臉上。那略帶憂傷的杏子眼,在燈光下如此楚楚動人。歐陽嵐站在對麵,迷迷癡癡地看著她,覺得自己的整個心都被融化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女人,讓她生活在這樣一個鄉村旮旯裏,著實是委屈了她。這裏的生活那麼單調,母親的脾氣又是那麼火爆,動不動就又吵又罵。她能不心煩嗎?他要盡力讓她們婆媳減少摩擦,讓她順心一點。他多次勸過母親,母親罵他袒護媳婦。那麼,他要再勸勸一枝花了,讓她擔待一點。少生是非,不是少惹煩惱嗎?
歐陽嵐走近了,彎下腰去,把一隻手輕輕放在她肩上,賠著小心說:“鄉下不同城裏,婆婆是有規矩的,往下呢,你要……”
又來了!一枝花正在煩惱,一聽這話,滿肚子火都上來了,她一把打開歐陽嵐的手。“鄉下,鄉下,我是城裏人,不懂鄉下的規矩!婆婆,婆婆——婆婆算老幾?皇姑、愛姬、正宮娘娘我都做過呢!讓我在人前低三下四,陪高就低,別想!”她並不是吹牛,那些大角色都做過。不過,是在戲台上演戲,可惜不是真的。
這話恰好被歐陽嵐的娘從窗外聽見了。老太太一向持家謹慎,每天晚上睡覺前,一定要院裏院外察看一遍,方才放心。這時剛走到兒子房前,正好聽到一枝花這番不著天不著地的話,哪裏受得住?她隔窗大罵道,“誰家養的野女人,少調失教!小爛貨,今兒叫你知道婆婆是娘!”說著轉回身去,舉起拐杖打起門來:“嗒嗒嗒嗒!……”門閂著,老太太進不去,急得直罵。
一枝花哪吃這一套?卷起袖子就往外衝。歐陽嵐慌了,死死拉住不讓她開門。一枝花一邊掙紮,一邊隔著門縫往外罵:“老不要臉!偷聽房,羞不羞?……”一時吵鬧成一團。下人們紛紛趕來勸解。直到大領劉爾寬把老太太架走,歐陽嵐才打開門,一枝花仍追出來罵個不休。
這天晚上,歐陽嵐在母親屋裏跪了半夜,還挨了三個耳光。他長到三十多歲,老太太還是第一次打他。
下人們躲在暗中議論,都覺得這小媳婦也太凶橫了。平日,一枝花對下人也是從不正眼看的。
自此以後,老太太對一枝花恨得牙癢,若不是指望她為歐陽家生個後,說啥也得讓兒子休了她。
玉梅和婆婆同住後院,中間隻隔一個門。她雖然自己內心充滿痛苦,畢竟是大家閨秀,禮分上對婆婆從不怠慢。早起問安,整床疊被,灑掃屋子;晚上鋪床拾盆,陪婆婆說個話兒。凡是做兒媳應當做的,玉梅都做了。老太太雖說對玉梅不生孩子抱有成見,心裏還是承認她比那個小婆娘孝順。往日罵她凶她,她何曾有一次還嘴?這麼一比一想,又有些同情起玉梅來,婆媳關係反倒日漸好轉。
一轉眼兩年過去了。一枝花和玉梅一樣,也是什麼也沒有生出來!
老太太漸漸醒悟,開始疑心問題出在兒子身上。這一下她可真的著了慌。
但她畢竟是個有主見的人。歐陽嵐的爹死後,她一個女人帶著幼子,混到今天,什麼樣的世麵沒見過?因她長得醜陋,個頭大,心胸大,街上的人都叫她母駱駝。連地痞流氓也不敢輕易招惹她。母駱駝性硬,又有心計,幾乎沒有什麼事能難倒她。
現在,眼看歐陽家祖墳要斷香火,不由她不急。經過一段日子的盤算,終於想出個萬全之策。
四
這一天早起,老太太抬頭望著天,瓦藍瓦藍的,一絲兒風也沒有。恰好歐陽嵐走來請安。
“收拾轎子,我去南王莊看看。”母駱駝吩咐兒子。
兒子抬起頭,遲疑了一下。母親的娘家在南王莊,就在黃河故道南岸,約有十八裏路,和柳鎮隔河遙望。那裏已沒有多少親人,又因為是窮親戚,歐陽嵐極少去,母親也沒去過幾趟,今兒是咋啦?
“聽到沒有?”
“——好!”
歐陽嵐知道母親的脾氣,不敢違拗,一撩袍子,轉身張羅去了。吃過早飯,歐陽嵐派人抬上轎子,親自將母親送出鎮外。心裏頓覺輕鬆起來,家裏起碼可以安靜幾天了。再說,六十多歲的人了,多年顧不上走娘家,回去看看也不為怪。他什麼也沒有懷疑。
老太太在娘家一住二十多天。臨回來時,帶來一個小木匠。這人才二十歲出頭,長得眉清目秀,不知是臉嫩還是怎麼的,一見人就臉紅。這是老太太的一個遠房侄子。
歐陽嵐認得他,以為是護送老太太來的,誰知他還帶著锛鑿斧鋸,歐陽嵐不解。母駱駝說,她要添做幾件桌椅,歐陽嵐更覺突兀,心想,你屋裏不缺什麼呀。可母親說了,木匠也來了,反正有的是木料,做就做吧。
老太太吩咐,活就在後院做,她要親自看著,怕做得不如意。晚上呢,就讓娘家侄兒住她屋裏,也好早晚說說家常話,解解悶兒。末了,又囑咐兒子:“你有事辦你的事去,木匠也不是外人,有我和玉梅照應著就行啦。”歐陽嵐以順為孝,又落得清淨,一口答應下來。眼下已經入冬,地裏沒什麼活要料理了,一枝花正纏著他要一同去縣城住些日子呢。於是趁機把意思向母親說了。母駱駝一擺手:“去去,都去,都滾!”歐陽嵐心裏高興,不敢表露出來,唯唯諾諾退走了。
第二天,歐陽嵐和一枝花就坐上轎車進城去了。
你道老太太到底要變什麼戲法?原來,她要借小木匠為她生個孫子。這種事雖說至醜,可怎麼也大不過絕後這件事了。她掂量了多少天,終於打定了這麼個移花接木的主意。老太太記得娘家有這麼個侄子,長得挺俊氣。這趟走親戚,實際上是專為辦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