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眨眼工夫,十四五年過去了。
這麼些年,柳鎮發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首先要從劉大炮倒黴說起。
那年冬天,縣警察局長白振海利用各種關係,把縣長擠掉,自己當上了新縣長。他上任伊始,為了顯示自己關心民事,決定治理黃河故道。
黃河故道荒僻破敗不堪,堤防殘破。當年決口時衝成的河漢繁多,最長的一條大沙河長達百十裏,短的也有七八裏,到處溝溝坎坎,不成係統。一下大雨,南半個縣幾十萬畝土地就得受害。過去的官府曾數次撥款募捐治理,結果都是主辦的官員借機撈一把錢財,潦草完事。
這次,白振海似乎下了決心,除了貼出告示,下文征款外,陽春三月間,還親自來到黃河故道巡視察看,計劃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單等秋後實施。
他帶著幾個下人,一路微服查訪,遇有鄉人,也盤膝坐地,仔細傾聽他們的意見,不耍威風,不擺架子。沒幾天,故道兩岸的百姓就傳遍了,說這一任縣長平易近人,體察百姓疾苦,是真正的父母官。
這天傍晚,白振海帶幾個人風塵仆仆來到柳鎮,在丁字街口打聽歐陽嵐家住哪裏。問清了路,便一直朝北街去了。街口一時聚了許多人。那些見到白振海的正在炫耀自己的眼福,說白縣長如何方麵大耳,如何和藹可親,如何便衣便帽,如何一身塵土。圍觀的人便也嘖嘖稱讚,羨慕地看著他,催他講得詳細些。釘鞋的李四在人群裏蹦來蹦去,激動得老說一句話:“操他娘,白縣長鞋子都磨破了!鞋子……”他從小壞了一條腿,不能幹別的事,十幾歲起就學補鞋釘掌,常年在丁字街口,什麼事都知道。先前白振海經過麵前時,他首先就看到了他一雙張著嘴的布鞋。這也是職業習慣吧,他向來是認鞋不認人的。這時大夥哄笑起來:“瘸子,你咋不給白縣長補補鞋呢?說不定能賞你幾塊大洋呢!”李四遺憾地咂咂嘴:“操他娘,他在我跟前打個轉就走了,總不能拉他。操他娘!”他說話一向粗魯,不知道的人聽了,總以為他在罵人。他挨過不少揍,可老也改不了。本鎮的人知道他這毛病,笑得更歡了。
這時,街麵上剃頭的吳師傅伸手扯住他的耳朵,戲笑說,“李四,你一句一個操他娘,白縣長知道了,不割你小子舌頭才怪!”大家又哄笑起來,李四嚇得臉色變黃了,立時緘口,一瘸一拐地溜走了。別看他什麼事都喜歡插一嘴,膽子卻小得很。他幾乎還是個孩子,隻有十七八歲。
這個剃頭的吳師傅隻有二十多歲。雖說年輕,卻深諳世事,喜好詼諧,和什麼人都處得來。尋常間,他的剃頭鋪是個人場;他在柳鎮,也算得一個人物。吳師傅人雖滑頭,卻不乏正義感。白振海微服視察,在他看來不過是欺世盜名而已。剛才明是嚇唬李四,實則借口罵人,但你又抓不住他什麼。
白振海駕到,歐陽嵐受寵若驚,母駱駝雖說知道他和一枝花不清不白,心裏恨他,但縣太爺住到她家,畢竟是增光彩的事啊!況且她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近來什麼事都懶得管,一切由兒子張羅招待。
一枝花忙裏忙外,滿麵春風。幹哥榮升縣太爺,已經使她高興萬分,現在又住到她家,更覺得臉上有光。她吆五喝六,把下人支使得團團轉。
到了晚間,免不得設宴洗塵。鎮長劉大炮不請自到。縣長到柳鎮不先找他,卻直奔歐陽嵐家,這使他心中不快,也有點膽戰心驚。他和前任縣長有交情,白振海上台是否會給他小鞋穿呢?因此不敢怠慢,急忙趕到歐陽大院。一路上在心裏罵:“老子還沒來得及送禮,你就給我顏色看啦?全是他媽的一路貨!”到了歐陽家,劉大炮裝出一臉笑,向白振海請安。白振海和他拉手言笑,並無絲毫隔嫌。白振海還解釋說,這趟出行,為了減少麻煩,一概不打攪地方官。劉大炮這才放下心來。
歐陽大院中間的客廳裏,燭火輝煌,筵席豐盛。出席作陪的除歐陽嵐、劉大炮,還有幾個柳鎮上的頭麵人物。一枝花執壺斟酒,扭來扭去。今天,她濃妝豔抹,打扮得入時俏麗,在朦朦朧朧的燭光下,愈顯得秋水汪波,體態動人。連劉大炮也看得呆了。
白振海肥頭大耳,坐在首位,一把太師椅勉強塞下身子。這些天巡查故道,雖是做戲給人看,確也吃了不少苦頭。往常在家,向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十幾天來粗茶淡飯,早已把他饞壞了。今天是大吃大喝,又有一枝花在身邊繞來繞去,使他興致特別好。張口談笑,聲若洪鍾;喝起酒來,不用怎麼勸,就一杯杯往肚裏倒。眾人隻聽說白振海喝酒海量,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連劉大炮也自愧不如。
劉大炮一邊喝酒應酬,一邊不停地伸手在腿上撓癢,顯得很忙亂。白振海故意開他的玩笑:“大炮兄,今兒是怎麼的?身上有虱子?”說得一圈人都笑了。劉大炮臉漲得紫紅,忙說:“不……父母官耍笑我了。我這條腿……跌斷過,今兒酒喝得多,加上地氣回升,接口處發癢呢……”
劉大炮那次被人痛打了一頓之後,右腿斷了。但他沒敢聲張。他自知自己仇人很多,怕一時抓不到人,再遭暗算,隻好忍了,慢慢記在心裏。後來在床上睡了八個多月,思前想後,漸漸明白這事是鐵匠趙鬆坡幹的。他的把兄弟陳老剛被自己害死,想來他已知道。而且能一巴掌打斷人腿的,除了他,還有誰呢?他對趙鬆坡有十分仇恨,卻有三分懼怕。那個為人豁達,老是麵帶微笑的虯髯大漢,有一股潛在的威懾力量。他知道,對方既然已向自己挑戰,就會有足夠的防範;而他沒要自己的命,似乎又說明希望到此為止。看來,還是不要再招惹他為好。一條腿換一條命,也算沒有吃虧。劉大炮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想到自己一生樹敵過多,好像應該歇歇性子了。他一直在觀察,一直在猶豫,沒有貿然報複。和趙鬆坡在街上見麵,反顯得比以前熱乎,其實心裏都提防著哪!剛才被白振海觸痛心病,心裏驟然躥出火來:娘的!老子一輩子吃過誰的虧?湊機會還是要幹掉他,出這口惡氣!
酒宴仍在繼續。白振海仍在興頭上,他要一枝花唱一段,助助酒興。歐陽嵐心中不悅,卻不敢阻攔。劉大炮和其餘幾個人一齊起哄。一枝花正要賣弄,清清嗓子便唱了一段:
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係,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這是《西廂記》中鶯鶯送別張生時唱的一段,含有無限情思。一枝花另有哀怨,唱起來也是情真意切,淒婉動人。劉大炮等人隻知叫好,歐陽嵐卻心中明白,暗暗發恨:騷娘們,我不曾虧待你,為何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白振海想起舊事。一枝花十六歲起就和他如膠似漆,多少良宵,多少歡娛。如今撇她在荒僻之地,心中又老大不忍起來,一時間神情不免惆悵。又飲了幾杯酒,忽然拱手說:“卑職不勝酒力,要先歇去了。各位繼續開懷暢飲!”說著,哈哈大笑一陣,起身去了。眾人不敢相強,一齊送出客廳。一枝花緊走幾步攙扶著,磕磕絆絆向歐陽臥室去了。那是傍晚時專騰出來供白振海歇息的。
十六
眾人愕然,白縣長剛才還是談笑風生,怎麼這樣快就醉了?心裏都有幾分明白。
歐陽嵐臉上一紅,心裏酸溜溜的,可是一愣神,趕忙拉住眾人說:“各位就座,就座。縣長說了,咱們接著喝!”大家不便推托,重新入席。
鎮長劉大炮自以為發現了什麼秘密,異常高興。今日又是好酒好菜,哪肯輕易罷休。他捋捋袖口,嚷著:“喝!今天歐陽兄做東,白縣長賞臉,喝個一醉方休!”伸出手和桌上的七八個人挨個劃拳,連打兩個通關。他雖然贏拳不少,可禁不住人太多,兩圈下來,不覺又有半斤酒下肚,已是醉醺醺的了。歐陽嵐顯得格外熱情,又連敬劉大炮三杯酒。這下可真的是大醉了。大家覺得都喝得差不多了,便紛紛告退。歐陽嵐也不再挽留,一一送出門外。
劉大炮醉得東腳打西腳,正抱住客廳門框,掙紮著要回家。歐陽嵐一把扯住他,低聲說:“鎮長,那些人走就走了,你是一鎮之長,怎好不辭而別呢?白縣長怕是酒也醒了,你還是去問個安告辭一下才好,也顯得知禮。”
劉大炮已經醉糊塗了,忘記此去會有不便,以為歐陽嵐是好意,舌頭打著轉說:“老弟說得是,險些……失……了……禮!”於是扶住牆,跌跌撞撞往白振海住處走去。
歐陽嵐看他真的去了,陰險地一笑,假裝收拾東西,喊來劉爾寬等人撤下杯盤,然後躲到一旁去了。
你道歐陽嵐用心何在?原來,他已猜透白振海和一枝花幹不出好事來,可自己又不敢去衝撞。啞巴虧又實在咽不下去,便把劉大炮灌醉,攛掇他去的。如果真的讓劉大炮撞上了,想白振海心狠手毒,手中又操生殺之權,斷然饒不了他。鎮長之職是歐陽嵐切盼已久的,到那時就不愁到不了手了。這一著一箭雙雕,虧得歐陽嵐能想得出來。
劉大炮樂極生悲,合該倒黴。他不知是計,一栽一撞地到了白振海住處門口。門虛掩著,他一頭撞了進去,不料被腳下門檻兒一絆,一時收腳不住,直往裏栽了幾步,一頭撲到裏間屋的門簾上“咕咚”一聲摔倒了。恰好身子在外間,頭在裏間,門簾吊在肩上,裏間的情景全都看清了:白振海正摟著一枝花在床上睡覺!白振海知道,歐陽嵐是他早就把握透了的,任他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也斷不敢進屋捉奸,因此放心得很,連門也不上閂,兩人就在屋裏睡上了。
不料猝然門響,真有人敢來!一枝花驚坐起來,倉皇而顧,見是劉大炮正趴在地下往上翻白眼,嚇得“哇”一聲叫,又趕忙捂上嘴。
白振海體胖,而且也還沉著,爬起身來吃力地扭轉頭,看見劉大炮正往起爬,知道已被他看見。心想,你小子也算活夠了!他抬手示意往下略按了按,笑悠悠地說:“劉大炮別動!還照原樣兒趴好,趴好——哎?——嗯,對了!這樣就滿好,滿好。”那語氣神態,活像慈祥的老爺爺在哄小孫子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