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炮酒已嚇醒,才知上了歐陽嵐的當。今晚撞上鬼了!他一看,白振海沒有發火,隻是挺和氣地叫他原樣兒趴好,他有點蒙了,隻好拱拱肩,又趴下了,那個驢頭樣的臉整個兒在地上亂磕:“縣長息怒,小人不敢……”
白振海沒有理他,使個眼色,嚇蒙了的一枝花趕緊穿上衣服,跳下床跨過劉大炮的身子,一掀門簾跑了出去。白振海穿好衣服,下床來又倒了一杯水端在手裏,像沒事人似的。劉大炮仍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額頭上都出了血。
白振海忽然心生一計,讓劉大炮起來。劉大炮還沒站穩,他已掏出槍來,對準劉大炮大腿就是一槍,同時大喝一聲:“來人!”劉大炮嚎叫一聲,一下又摔倒地上。現在,他是完全清醒了,歐陽嵐和白振海是往死裏整他呀!不由得心中大怒,正要欠身掏槍,被白振海一腳踩住脖子,伸手從他腰裏掏出槍來。白振海是警察局長出身,玩槍是極其熟練的。他深知像劉大炮這種人,在地方上作惡多端,身上是離不了槍的。剛才先把他一槍撂倒,是準備先發製人,以謀殺罪論他的。
兩人正在撕扭,白振海帶來的下人已聞聲趕來。這幾個便服打扮的下人,其實都是他的保鏢,全是些精悍的漢子。幾個人一擁而上,抓起劉大炮,不由分說,先是一頓好揍。頓時把劉大炮打得昏了過去。
白振海把槍往床上一扔,鼻孔裏哼了一聲:“這小子闖進來行刺,想必心裏有鬼!先把他關起來,天明著人查賬!”劉大炮立刻像死狗一樣被拖出去了。
十七
第二天一早,白振海回縣,把劉大炮也帶走了。丟下兩個人督察劉大炮任職期間的賬目,並讓柳鎮的百姓有冤的伸冤,揭發劉大炮平日的劣跡。柳鎮的一切事宜,由賢紳歐陽嵐代理。
劉大炮當鎮長多年,性情蠻橫,積惡已深,積怨已久。這一來不打緊,百姓像見了青天。還傳得神乎其神,說縣太爺此次來柳鎮,是專為捉拿劉大炮的。喝酒時曾勸他改惡從善,劉大炮不聽,散席後闖進縣太爺居室,意欲行刺。縣太爺佯裝酒醉,躺在床上動也沒動,等他剛掀開門簾,縣太爺甩手一槍就把他打倒了,雲雲。不管怎麼說,大夥料定,劉大炮的末日到了,紛紛起來告發申訴。歐陽嵐隻在暗中煽風點火,並不出頭露麵。他知道劉大炮還有個兒子劉軲轆,和他爹是一樣的貨色,天不怕地不怕的。
當天,劉大炮被帶到縣裏。第二天,白振海親自審問。劉大炮自知沒有好結果,若不是衝了白振海的豔事,貪汙再多也辦不了他的案,謀刺縣長更是他媽的捏造罪名!劉大炮越想越惱,那股蠻勁又上來了,在公堂上破口大罵:“白振海,我操你奶奶!專搞女……”下句還沒罵完,白振海一揮手:“咆哮公堂,掌嘴二十!”一群聽差亂嚷一陣,如狼似虎捉住劉大炮的頭,掌起嘴來,劈裏啪啦幾十家夥,大大超出定額。
劉大炮頭昏耳鳴,滿嘴鮮血。任你怎麼打,咬緊牙關不出聲。聽差一住手,又立刻大罵起來:“日你奶奶,白振海!……”於是再打。如是三番,不僅絕無供詞,反而罵不絕口。隻好罷堂,改日再審。
劉大炮被關在一個單人牢房裏。看守他的獄卒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此人名叫呂子雲,為人風流倜儻,愛管個閑事。他看劉大炮是條硬漢,很佩服。當天晚上,呂子雲悄悄對劉大炮說:“你落到白振海手裏,別想活著出去。要有當緊的話,可以告訴我,我設法轉告你家裏人。”
劉大炮半信半疑。但想到此仇不報,做鬼不甘,縱然這獄卒是白振海心腹,話說了,大不過一死。於是把前情說了一遍,咬著牙發狠:“我兒子叫劉軲轆。你告訴他,若是劉大炮的種,和歐陽嵐、白振海勢不兩立!”呂子雲點過頭又勸說:“明日過堂,你不要再罵了,免得多遭打。”劉大炮血紅著眼說:“我操他奶奶白振海!跪著也是死,站著也是死,明日上堂,我還罵!”
果然,一連三天,過一堂,劉大炮罵一堂,一嘴牙都被撬光了。有人向白振海獻計:“餓他老小子三天,看他還有力氣罵?”白振海從諫如流,點頭說:“好,餓他三天。”
第三天晚上,白振海帶幾個心腹來到牢房。劉大炮連餓加折騰,已是奄奄一息,睡在牆角動也不能動了。白振海彎下腰,把劉大炮拍醒了,戲謔地問:“大炮,還罵不?”
劉大炮微微睜開眼,看清是白振海,兩隻眼閃出困獸樣的凶光,嘴唇動了幾動,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我日你奶奶!”
白振海很有涵養,居然一點兒也不生氣,笑著在劉大炮麵前搖搖大拇指:“好樣的,有種!”他站起身,指指劉大炮旁邊的一個尿罐子,對隨從說:“灌他點水喝喝,清清嗓子。”罐子裏屎尿全有,臭氣熏天。隨行幾個人摳開劉大炮的嘴,提起罐子往裏一倒。劉大炮猛一嗆,伸伸腿不動彈了。
劉大炮一死,白振海查封了他的全部家產,歸公。又把劉大炮平日罪行布告百姓,往上報了個抗罪謀刺,絕食而亡的名目,此案就算了結了。白振海手握警政大權,裏外都是心腹。這件事幹得不僅不露痕跡,而且冠冕堂皇,還落了個清官名聲。有人傳說,白縣長仁至義盡。劉大炮臨死,他還親自去牢裏看望,喂了幾口清水。
劉大炮全家霎時變成窮光蛋。他母親驚嚇而死,老婆上了吊。兒子劉軲轆去縣城收屍時,呂子雲已把他爹的話偷偷傳給他了。劉軲轆哪容得下這口氣!
出殯那天,家裏停著三口棺材。劉軲轆披麻戴孝,懷揣牛耳尖刀,讓人去叫歐陽嵐,說是看在世鄰的情分上,請他主持喪事。歐陽嵐哪會上這個當!頭天晚上,他已和一枝花逃往縣城去了。
劉軲轆不露聲色,把三個老人送到地裏,在墳前插上哀喪棍,脫下孝衣孝帽,用麻繩一煞搭在背上,家也沒回,跺跺腳就走了。
劉軲轆此一走,多年不見蹤跡。
十八
劉大炮死後,歐陽嵐當了柳鎮鎮長。
這時,世麵上越來越亂,時常有兵匪騷擾。歐陽嵐為籠絡人心,也為了防備劉軲轆報複,組織柳鎮百姓,花了三年時間,重新建了一圈堅固的寨牆。附近小村莊人也出了一些財力,一旦有事,他們也可以到寨子裏避亂。
寨牆修得像古城堡一樣,四角都有炮樓。五六十條槍守著,還有十幾門大抬杆。歐陽嵐自己的院牆也加高加固了,院內新雇了七八個家丁,大多是些亡命之徒。
兒子當了鎮長,母駱駝並不怎麼高興,反有點心驚肉跳,在她看來,要做就做朝廷命官,再不就當莊稼人。當這麼個鎮長,地方上除了得罪人,沒有啥好處。弄不好還落個劉大炮的下場,連家業也敗了。她素知兒子心胸陰窄,患得患失。做點小手腳還行,幹不了大事。現在又有一幫子地痞流氓逞著,很不放心。她時常囑咐兒子:“不行善,也別作惡;不受人欺,別欺負人。”這是她一生做人的信條。
這年冬天,老太太受了一點風寒,接這個因由,大病一場。沒熬過除夕,就死去了。頭一天晚上,她給兒子留下一句話:“好生待承……珍珠。生她那個時辰,街上有個要飯的……凍死了。這孩子命……苦。”母駱駝一生不信命,不信鬼神,臨到死,忽然迷信起來。
其實,老太太相信鬼魂已經不是一天了,隻是外人不知道罷了。在她西間一個牆旮旯裏,有一張陳舊的小木桌,收拾得幹幹淨淨。桌上供著玉梅的靈位,靈位前麵的三個香爐裏,都積滿了香灰。這是老太太死後,才被人發現的。
光陰如梭,不知不覺間,珍珠已長成十四五歲的少女,亭亭玉立。一根又軟又長的辮子拖在身後,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的,越發顯得體態柔媚。她兩隻大眼像秋水一樣清澈,眸子黑如點漆,隻是缺少這個年齡的少女應有的神采,仿佛被一層淡淡的哀愁籠罩著。
黑虎母子前幾年就搬回家去住了。現在珍珠一個人住在東廂房裏。母駱駝活著的時候,曾讓一個老媽子同她做伴,珍珠不願意。她喜歡獨自一個人關在屋裏,默默地出神。這個高牆大院,在她看來像一座陰森森的寺廟,不能給人一點人間的溫暖和樂趣。事實上,歐陽家的人,除了老太太,沒有任何人關心她。珍珠沒裹腳,這也多虧了老太太。母駱駝一生大腳板,受益匪淺。珍珠不願意裹腳,她擺擺手說:“算啦!把個好端端的腳纏得像辣椒,有啥好?不裹就不裹!”
有老太太慫恿著,珍珠確實沒受什麼束縛,一切事情由著性子。但母駱駝缺少一般女性的細膩和溫柔。從她三十來歲守寡起,街上的地痞流氓,包括劉大炮在內,從來沒誰想過她的好事。她說話行事全不像個女人。他們隻想著法子在錢財上打她的主意。對珍珠的愛撫,前些年都是由黑虎娘給予。珍珠從小跟黑虎娘長大,倒並沒有感到沒娘的缺憾。
後來,漸漸大了一點,黑虎也長成半大小子,成天混在一起,有許多不便。黑虎娘便想離開這裏,反正珍珠也可以照料自己了。母駱駝順水推舟,同意了。當奶媽多年,母駱駝沒給過什麼工錢。臨走時,她拿出幾十塊銀元,黑虎娘沒要。她覺得撫養珍珠是義姐玉梅的囑托,她已把珍珠看成自己的孩子了。母駱駝過意不去,要給她把家裏的房子修整一下。黑虎娘沒再拒絕。她家那個破房子多年不住,確實也不行了。走前,黑虎娘特意關照劉爾寬,早晚多照料珍珠。劉爾寬自然滿口應承。
黑虎母子一走,小珍珠才切實感到了寂寞,體味到沒有娘是個什麼滋味兒,時常關起門來悄悄垂淚。煩悶得受不住時,就到長工劉爾寬住的長工屋裏,聽他聊天。劉爾寬會講許多故事,而且也疼愛珍珠,常從街上買些小零食來給她吃。無形中,珍珠也把他看做自己的親人。
老太太死後,珍珠更覺淒涼。偌大一個後院,幾乎沒人住。老太太和玉梅原先住的兩間堂屋,一個做了倉房,一個做了祭祀祖先的靈堂。珍珠習慣了,仍住東廂房。按照老太太生前的囑咐,劉爾寬不再喂養牲畜,住在西廂房看守後院,一麵和珍珠做伴兒。老太太對劉爾寬的忠誠是一百個放心的。小珍珠也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