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第二天早飯後,整個縣城陡然擁擠起來了。
四鄉趕來看熱鬧的百姓,一群群地擁進縣城,和城裏的市民、閑人等擁塞在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人的海洋。
白振海命人事前貼出布告,本意在顯示威風,殺雞駭猴。然而,人們並沒有感到害怕。也許覺得和自己無關;也許是人們麻木了,隻把殺人當做熱鬧事來瞧罷了。有些人見縣衙門如此聲張,便以為要殺的肯定是一條很不簡單的漢子;一定是個長得頭如鬥、眼如鈴、闊嘴毛臉之類的人。若不是這等凶相,哪能幹得出殺人放火的勾當?!
但這些人進城時,首先都被搜了身,隨後又看到各個路口拐角都布上了崗哨,心情就不那麼輕鬆了。滿城籠罩著緊張的氣氛。
法場照例設在西門外的蠻子林。那裏放了一個連的武裝,以防萬一。
今天,城裏城外戒備森嚴,布防周密。白振海是很費了一些心機的。但他並不相信會有人敢來劫法場。這裏是縣城,距土匪經常出沒活動的黃河故道六七十裏遠,劉軲轆、呂子雲一夥大天白日敢來搶人?哼哼!諒他們不敢。而且據歐陽嵐報告,這一段時間由於大力追剿,他們早已嚇得流竄到皖北或者豫東去了。那些地方最近的也有一百幾十裏遠。這麼遠的路程,大隊土匪怎麼活動?退一萬步說,即使他們來了,城裏城外有三個連的兵力呢。槍好彈足,還對付不了一群蟊賊?!蠻子林離西城門隻有三四百步遠,萬一發生意外,撤也來得及;守也來得及。殺黑虎不過一刀的事。哼!救不成黑虎,叫他們也有來無回,把老本也賠上。
白振海一直沒有露麵,坐在衙門裏親自指揮。一切準備停當,直到日頭快要正南,才讓人把黑虎提出死牢。意思很明白,不想在法場上耽誤時間。午時一到,就開刀問斬。
看熱鬧的人們先前看時候不到,還在城裏走走轉轉,心裏都等得急了。一聽說犯人已經押出來,便爭先恐後地奔向西街。西街本來就比較狹窄,現在更顯得擁擠不堪。黑虎被押解著剛剛出了衙門,就立刻被人們圍得水泄不通。形成一個人挨人、人擠人的肉牆。內中有些人還橫衝直撞,爭著往最前麵擠。兩個排的警察大呼大叫,用皮鞋踢,用槍托打,也無濟於事。前邊的挨了打,想往後退,後麵的呐喊著往前擁,人牆更加堅固。黑虎和押解他的人,隻能順著一條張手寬的人巷往前挪動。
提出死牢後,黑虎腳上的大鐐已被砸去。他雙臂反綁著,背後插了一個亡命牌。看起來精神還好。多日來,他雖然受了很多折磨,但到底年輕,還算挺得住,沒被整死。隻是因為失血過多,身體很虛弱。那條被打斷的右腿上,從腰部往下,綁了一根棍子。像夾了一支拐杖,勉強支住身子不摔倒。走起路來很艱難。他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每挪動一步,眉毛便跳動一下。可以想見,那疼痛是入骨鑽心的。
黑虎麵色慘白消瘦,兩隻眼反顯得大了,又黑又亮的眸子閃著光彩,隻是濕漉漉的,顯得有些兒憂鬱,但沒有一絲恐懼的樣子。因為老是一歪一歪地走,插在背上的亡命牌顛得歪到一旁去了。劊子手“三壺酒”立刻從後麵扶正。死犯身上任何不合規範的樣子都叫他不能容忍。“三壺酒”今天有些惱火。不是對死犯,而是對衙門。他扭頭朝警察們罵了幾句,人聲太嘈雜了,聽不甚清,好像說:“殺人不過頭點地。該死的人了,咋能這樣折騰!”沒人理他。“三壺酒”賭氣伸出一隻手,從後麵攙住黑虎的胳肢窩,附在他耳朵上溫和地說:“後生,走精神點!怕個屌,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他覺得對這個死犯,有一絲兒同情之心,想安慰他,同時,又覺得有些遺憾。遺憾犯人不能雄赳赳地邁大步,不能一搖一擺地唱戲文,使他也減了許多威風。“窩囊!”他在心裏想,一身的不自在。
千百雙眼睛盯住黑虎。有人驚詫起來。這土匪和他們想象的麵目並不一樣,他簡直還是個孩子!嘴唇上毛茸茸的,滿臉透著稚氣。已經走了一段路了,他並不唱戲文;已經過了兩家酒店了他也不要酒喝。有人不滿意起來,大聲叫道:“咋不唱?唱一段呀——!”“死犯,唱呀!別裝孬種喲——!”
但這些叫聲立刻被一片噓聲和咒罵聲淹沒了。“嚎你娘的什麼喲!”“還有人味沒有?”
人們看到,這個孩子樣的土匪不斷左顧右盼,好像在找人,顯得那麼焦急!說不上受一種什麼心理促使,圍觀的人也跟著焦急起來,紛紛顧盼尋找,但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很愚蠢的,誰知道他要找誰呢?
是的,黑虎在找人。母親死了,這他早已知道。但他仍然希望在這人群裏看到母親。看到她飄亂的灰發;看到她因終年勞累而憔悴、疲憊的臉;看到她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他要向老人家說:“娘,孩子不孝,把你也連累苦了……”
可是,他沒有找到,也知道不會找到,但他仍在找,在人的海洋裏,一邊慢慢地走,一邊仔細地看。他望眼欲穿,熱淚盈眶。“三壺酒”更緊地攙住他,背後的刀槍簇擁著他。黑虎毫無反應,隻顧神情專注地尋找著。
一街兩巷的人,隨著行刑的隊伍緩緩移動,沒有人喧嘩,沒有人吵鬧,沒有人喝彩。整個西關大街,就像一條寂靜肅穆的林中小道。整個人群就像一支默默送葬的隊伍。從來的殺人場麵,都沒有像今天這麼令人動情過。如果說,以往人們從目睹死囚臨刑前變態的狂亂表演中,可以尋求某種刺激和精神滿足;那麼此刻看到這個娃娃一樣的罪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場麵,卻足以敲碎一切正常人心靈的窗扉。讓那固有的善良和憐憫的情愫,從麻木和愚昧的浸泡中分離出來,完全投給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這異乎尋常的氣氛的出現,僅僅是憑黑虎那張無邪的孩子氣的麵孔;憑他那雙焦急而專注尋找著什麼的眼睛。——難道還不夠嗎?夠了!
人們感到壓抑,就像頭上罩著厚厚的烏雲;人們在心裏為他著急。“孩子,你到底要找誰啊?快一點,快一點吧!你沒有幾步路好走了!”
黑虎仍在尋找。他已經不找母親了。他要找劉爾寬大叔、趙鬆坡大叔和大龍哥,或者柳鎮任何一個他熟悉的麵孔。在這訣別之際,他希望能看到一個他認識的人,能向他點點頭——不,黑虎想看一看麵前所有的人。看一看來為他送別的這些素不相識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看一看這藍得晶瑩的天空;看一看曬得人暖融融的太陽;看一看這樹木、房屋、街道;看一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就像孩子離開母親即將遠行一樣,他此刻充滿了依戀和惜別之情……不,那怎能和這相比呢?這是生離死別呀!頃刻之間,自己就要到另一個未知的茫茫世界去了。麵前的一切都將消失,永遠永遠地別了,別了……
黑虎陷入巨大的痛苦和孤獨之中。他走得很慢很慢。快要走到那家騾馬客棧了。人們忽然從黑虎驟然一亮的眼睛裏感到,他尋找到親人了!是的,肯定找到了。你看,那一直噙著的兩大顆淚珠,在一瞬間掉下來了。接著,淚如泉湧,成串地往下滾落。鼻翼一動一動地,委屈地哭了。那是隻有在親人麵前才會有的感情啊!
千百雙眼睛在同一刻齊刷刷地射向一個方向:靠南邊的路沿上,有三個人互相攙扶著,正熱淚滂沱地望著黑虎,一邊捯著腳步往前行走。
他們是誰呢?是這孩子的親人吧?
是的。他們是鐵匠趙鬆坡、剃頭匠吳師傅和鞋匠李拐子。
方才,在黑虎被押出縣衙,人群劇烈騷動的一刹那,趙鐵匠猛地撲了過去,但當遠遠看到被押解著的黑虎時,他兩腿一下子軟了。他幾乎完全喪失了看一眼的勇氣,他不忍看孩子那被捆綁著走向殺場的慘景。當人們蜂擁圍上去的當兒,他卻退到衙門外一角,捂著臉哭了。忽然,一隻手從背後抓住了他。趙鬆坡轉臉抬頭一看,是吳師傅,旁邊還有李拐子。
“你,你們咋也來啦!?”趙鬆坡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