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大龍知道黑虎一個人那麼孤獨,曾經有幾次動搖過,想把這個謎揭開。但劉爾寬卻越來越堅定地反對。出身成分的重要和厲害,他比大龍看得更清楚。黑虎和珍珠眼見得這一輩子完了,難道還要二錘重蹈覆轍嗎?他一再叮嚀大龍,千萬要守口如瓶,不能讓外人看出來。大龍無奈,隻好常叫二錘去茶館幫忙。有時和黑虎做個伴兒。父子同處而不相識,在大龍看來,實在是殘忍的愚弄。
在這黑虎臨死之際,劉爾寬卻首先動搖了。他清楚黑虎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再不忍心讓黑虎帶著生活的巨大缺憾離開人世。這一輩子,命運把他捉弄得夠苦了!中午時分,他吩咐大龍立刻去南王莊。珍珠聞聽黑虎命在旦夕,大驚失色,當即就跟來了。一路上,她跌跌撞撞,滿腹的悲痛,滿腹的懊悔。
在南王莊定居幾年來,她沒有來過柳鎮一次,怕使黑虎落下不好的名聲。隻叫王木匠經常送些東西,探問一下。倒是黑虎在夜間偷偷去過幾次南王莊。他太想念她了。他想勸說珍珠回柳鎮。珍珠的心每一次都動搖了,幾乎控製不住了,可每一次到最後還是拒絕了。她愛黑虎愛得太深了。多麼想和他親近喲!然而,正因為如此,才不得不和他疏遠。
開春以來,由於饑餓,王木匠也病倒了。好久得不到柳鎮的消息,珍珠掛念黑虎,便借挖野菜的機會越過黃河故道腹地,到靠近柳鎮的地方來,希望能找個人探聽一下黑虎的情況。後來在落雁灘碰上了放妮。知道她母女住在黑虎家,覺得這也滿好。當然,會加重虎子哥的負擔,但總不能老是困難呀!等這一陣過去,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往遠處想,放妮母女住在柳鎮,給虎子哥倒是添個幫手。甚至,她還希望他們能真正成為一家人。當然,珍珠在盤算這些的時候,心裏是痛楚的。可是,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自己好歹有兩位老人做伴。可虎子哥呢,他才四十歲多一點,老是單身一人怎麼行呢?珍珠知道他在等自己,可那是一種無望的等待呀!……珍珠不料想,才短短十幾天,事情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放妮娘死了,虎子哥也不行了。
她一路丟了魂似的跟著大龍走。到柳鎮時,天已近傍晚。珍珠本想直奔茶館。大龍卻一把拉住,把她先領到自己家裏。
劉爾寬正焦急地等他們到來。大龍的妻子、大錘、二錘都在屋子裏。看來,已經先告訴二錘了。他趴在門板上,哭得渾身抽動。大龍的妻子也在流淚。
大龍和珍珠一進院子,劉爾寬便大步迎出來,又回身招呼:“二錘,你看……誰來啦?”
珍珠正愣愣地莫名其妙地站著。忽見二錘撲過來,雙膝跪倒,又一下抱住她的雙腿,大放悲聲:“娘!娘啊!……”
珍珠一下驚呆了,兩眼直直的,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
劉爾寬抖動著胡子,也落下淚來,“珍珠,大叔騙了……你!二錘就是你們的兒子。我怕這孩子受牽連……”他激動地把原委說了一遍,珍珠麵色慘白,雙眼霍亮,瞪著、瞪著,渾身被二錘搖得直發抖。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把她擊蒙了。腳下二錘的呼叫聲又把她喚醒了:“娘!娘呀!……”
珍珠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突然彎腰抱起二錘大哭。母子二人哭成了一團。
大龍的妻子躲在屋裏偷偷哭泣著。此時此刻,誰也比不上她的心情那麼複雜。作為一個女人,她為珍珠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兒子高興;作為母親,她為自己失掉了一個兒子傷心!二錘從生下十幾天起,她就用乳汁和心血養育著他。二十多年啊!誰能計算得出,她付出了多少辛勞和母愛?!
但她畢竟是一位善良的女人。她不能不讓珍珠母子團聚,更不能讓垂死的黑虎帶著終生的缺憾離開人世。大龍妻在屋裏偷偷哭了一陣子,終於抹抹淚走出來,勸住了珍珠和二錘。
一行人匆匆忙忙奔茶館去了。
四十六
這是又一個饑餓、疲勞和寧靜的黃昏。整個柳鎮連一聲狗叫也聽不到,一切都被薄薄的暮色籠罩了。
黑虎悠悠地醒來。劉爾寬老人附在他耳旁,用手指指二錘,輕聲說:“虎子,你看誰來了?”
黑虎看著二錘,點了點頭。那是大龍的兒子,自己還能不認得嗎?
“二錘是你的兒子啊!”
“兒子?……”黑虎兩眼睜得滾圓。好一陣,又苦笑著微微搖搖頭。他以為劉大叔在騙他。
珍珠從後麵衝過來,一把抓住黑虎的手。一邊哭,一邊搖晃:“虎子哥,真的!真的呀……二錘就是咱那……兒子啊!”
這不是珍珠嗎?哦,你到底……來了。你說什麼來著?二錘……真的?黑虎相信了!他已經枯竭的雙眼,不知從哪裏一下又流出那麼多淚來。他嘶啞地連叫了幾聲:“真的?……真……真的?兒、兒、兒哇!”
二錘一下子撲到黑虎枕前,伏在他胸脯上哭起來。“爹!——你和俺娘……都受了罪啊!”
此時,屋裏屋外已站滿了人,大家一片哭聲。人生誰沒有悲歡離合?可此刻的父子相認,卻是一次生死離別呀!
黑虎努力從被窩裏伸出兩隻骨瘦如柴而又布滿傷疤的手,可他沒有力氣抬起來。兩隻眼一直看著床前的二錘和正在飲泣的放妮。珍珠懂得他的心思,牽著兩個孩子的手送上去。黑虎哆嗦地抓住他們。那眼光充滿了慈祥、眷戀和溫情。好半天,才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孩子……好生……過……日月……吧……”
二錘和放妮同時點點頭,淚水卻在無聲地流淌。屋裏靜得沒有一點聲息。這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把空間和時間慷慨地賜予這個行將遠去的人了。
黑虎的手從兩個孩子的手中滑脫下來。
他又把遲滯的目光轉向圍著他的人們,臉上驀然湧出愧色。仿佛在作最後的懺悔。當他找到珍珠的目光時,兩眼忽然閃出柔和的光來。珍珠趕忙俯下身去。耳邊響起令她心碎的囑托:“回……柳鎮……來吧,領著……孩子們……朝前……過日子,茶館……還要……開……下……去……”
珍珠一綹灰黑的頭發散亂地拂在臉上。她沒去整理,隻是使勁咬住嘴唇,像在接受一個神聖的使命。等黑虎說完,她莊重地點點頭,哽咽著說:“虎子……哥,我……聽……你的……回來……回到……柳鎮來!”
黑虎輕輕籲出一口氣,感激地看著她,好像還有千言萬語,都無需再說了。那一雙垂死的眼睛久久地凝注在珍珠臉上,看也看不夠……好久,好久……突然,黑虎眼眶裏又湧出淚水,全身像被燃燒了一樣,痙攣著,抖動著……人們不知道黑虎為什麼又激動起來,莫不驚詫地看著他。隻見黑虎仍舊死死地盯住珍珠,眼睛裏迸出野火一樣的光亮。那眼光如此灼熱,充滿了對生的渴求。他哆哆嗦嗦地央求說:“珍……珠,我累……你抱……抱我……吧!抱……在……懷……裏……”——啊,他累。是的,黑虎太累了。就像一個剛剛曆險歸來的孩子,此刻多麼希望躺在母親的懷抱裏,得到撫愛,得到安慰!
圍著的人們立刻被他孩子般的渴求激動了。一個個淚流滿麵,把期待的目光轉向珍珠。
珍珠哭了,無聲地哭了!她衝動地撲到床上,用一雙輕柔的母性的手,把黑虎攬到懷裏,低下頭看著他。伸出兩個手指,抹淨他眼窩裏的淚水……黑虎的眼珠似乎又閃動了一下,終於定定地看著珍珠,再也不動了。她用手指輕輕地為他合攏眼皮。既沒有動,也不再哭。像母親看護嬰兒一樣,呆呆地看著他的臉,呆呆地,呆呆地……
油燈的火苗跳蕩而昏黃。人們凝神屏氣,已經忘記了哭泣。他們看到,黑虎在珍珠的懷抱中,安詳地去了。那山岩般粗獷的臉上,透著孩子樣的寧靜和滿足,嘴角上還凝固著一絲兒笑意——盡管那笑意有點兒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