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該我愣住了。她咋知道我的名字?我反問她:‘大嬸,你也是柳鎮的吧?’她先說:‘是的。’又搖搖頭,指指黃河南岸一個黑黝黝的村子說:‘我住那個村子。’接著又問俺娘的病重不重,問你的身體好不好。我說:‘俺娘輕多了,臉上都泛紅色了呢。虎子叔瘦得厲害,老是不能吃飯。添俺母女兩張嘴,夠他受累的了。’之後,她什麼話也不說了。隻是默默地采集野菜。
“我心裏納悶,她是誰呢?兩個村子離這麼遠,她咋知道我的名字?這麼關心虎子叔?但我看她有點悶悶的,好像心緒不好,就沒敢再問。我偷眼看看,她的菜籃子和布口袋都快裝滿了,她來得肯定很早。我才采了一籃子菜,布口袋還空著呢,得緊著采了。後來,我們誰也不說話了,隻顧低頭尋野菜。
“又過了一陣子,她直起腰來,把手裏的一把野菜放進布口袋。那裏頭已經塞得滿滿的了。她朝我看了看,拎著布口袋過來了。拾起我的空口袋,就一把一把往裏裝。我急忙拉住:‘大嬸!你,你這是做啥?我不要。我能采滿呢!’她隻管一把一把從自己口袋裏掏,往我口袋裏裝,還親切地說:‘孩子,待會兒你要餓了,該回家吃早飯去啦。我用不了這麼多菜,你帶回去吧。’我哪能要人家的野菜呢?一點一點掐來的,多不容易!我又要掏還她,她用手按住了,拉我站起來,給我抿了一下頭發,溫和地說:‘孩子,你別推讓了。我叫珍珠。你興許知道的吧?’
“我咋不知道呢?過去姥姥活著的時候,常給我念叨。可沒想到在這兒碰上她了。我高興死啦。一把捉住她的胳膊,‘你是……珍珠……姨!?’她點點頭,看著我笑了。‘姨,你咋不回柳鎮呢?我虎子叔可盼你去啦!’她聽了這話,忽然笑意沒有了。把眼閉了閉,又重新睜開。還是溫和的樣子,囑咐我:‘放妮,回去對你虎子叔說,好好給你娘看病,叫他也注意身子骨。你們都是苦人……日後……都好好的……也能……有個照應。天不早啦,你該回家啦,我也走啦。放妮,別粗心,好好伺候你娘……’
“珍珠姨背轉身走了。我看她好難過呢。她拿著一籃子野菜,深一腳淺一腳的。我一直在背後看著她,她一次也沒回頭。”
放妮隻顧急急地敘說,沒注意虎子叔兩眼已汪滿了淚水。
四十四
第三天傍晚,杏子病得沉重了。她的意識還很清醒,知道自己熬不過今夜去。就沒讓放妮離開,一直淚眼蒙蒙地看著女兒。
放妮這才知道了母親病情的嚴重。哭得淚人兒一樣。不知母親一死,自己該往哪裏存身。杏子看出了女兒的心事,一口一喘,用微弱的聲音叮囑:“放妮,好孩子……別難過。我死……了,你住在……柳鎮……你虎子叔……會照顧……你的……”
放妮聽了母親的話,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大龍夫婦、二錘、黑虎都在屋子裏。大家好言勸說了一陣,放妮仍是哽哽咽咽,不住聲地哭泣。所有的親人都沒有了,今後的命運會怎樣啊!
半夜時分,杏子斷了氣。
大家好一陣悲傷。劉爾寬也趕來了。他張羅著從別處弄來一口薄棺。在為杏子盛殮時,黑虎把保存了二十餘年的四截斷指,重又拿出來,用布條仔細地纏在她的右手上。手指歸複原位時,黑虎雙手抖著,小心翼翼的,唯恐會把杏子姐碰痛似的。他的心情分外沉重,也分外神聖。背負了二十餘年的這筆血怨債,能夠如此結局,是他沒有料到的。
柳鎮的人們都聽說了這件事,老柳樹底下站著黑壓壓一片人,人人為之唏噓。鄉親們幫著把杏子隆重地安葬了,就埋在黑虎父母的墳旁。
放妮痛哭了幾天,從此在柳鎮住下了。
黑虎的屋子小,又有許多不便。大龍的妻子把放妮正式安置到自己家裏。晚上,放妮在那裏歇息,白天就來茶館幫忙。虎子叔病懨懨的,已經不大能做事了。
人常常是這樣的,一件重大的事情沒辦完時,即使再勞累,也能堅持住,那完全靠一股精神的力量;而一旦事情完結了,也就一下子垮了。
埋葬了杏子以後,黑虎像一棵早已朽根空腹的大樹,幾乎是轟然倒下去的。二十幾年隱積的病症全都突發出來。
不上十天,他就病得奄奄一息了。偌大一個身軀就剩下一把骨頭一張皮了。劉爾寬、大龍一家和放妮輪流看護著他。黑虎極少言語,隻是靜靜地躺著,讓生命的餘火自行熄滅。
他在回憶。回憶自己的一生,不漏掉每一件能記得的事,仿佛在做一次人生的總回顧,總歸結……雖然九死一生,曆盡艱險,上過殺場,幹了土匪,做過囚犯……但終於還是得了正果,還是回到好人的道上來了。這使他感慨,使他欣喜。就此死去,也許可以安眠於九泉了……
但他卻挨過一天又一天。好幾次不行了,結果還是遊出一絲氣來。似乎還有什麼心事,還有什麼不滿足,或者,還不急於死去……慌什麼呢?黃泉路長,人生路短,留一時是一時。從從容容地咀嚼一下人生的味道,想一想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是的,他覺得有趣,並不感到害怕。因為一切都成為過去了。就像獵人經過一番驚險的搏鬥之後,終於打死一隻斑斕猛虎。雖然已是精疲力竭,但他已無需再怕它了。他可以從容地撫摸著死虎的皮毛,驚歎和欣賞它的毛色,擺弄它再不能向自己逞威的利爪……黑虎覺得自己就像那樣一位獵人。不,比那真正的獵人還值得驕傲。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己打死了許多隻老虎。每一隻老虎都想把自己吃掉,但每一隻老虎都被自己打死了。自己在艱險的人生之路上沒有畏懼,沒有退縮,更沒有逃跑。而是頑強地走過來了,一直走到如今。應該說,自己是勝利了……是的是的,是勝利了!也許,這勝利遠不如軍事家們的勝利那樣顯赫,但卻比他們更加輝煌——因為,他打贏的是一場人生之仗!那麼,黑虎是有權為自己驕傲嘍!他在冥冥之中,有時會浮出一絲笑意來。但忽而,他的麵色又那麼痛苦,那麼惆悵和蒼涼……
難道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嗎?是的,黑虎在欣喜的同時,又感到一點兒遺憾。這一生是太凶險,太緊迫了。人生應該得到的東西,自己似乎並沒有完全得到。那是什麼呢?……唔,一個溫暖的家庭!自己是應當有個家庭的。劉爾寬大叔、大龍、柳鎮的人們都有家庭,連鞋匠李拐子也娶了個寡婦呢。他們都有妻室兒女,都有天倫之樂,而自己沒有,孤單單一個人。黑虎羨慕他們,更感到自己的悲哀。現在,他甚至覺得,一個人臨死之際,有妻子、兒女守在床前嚶嚶地哭泣,那對垂死者來說,也是一種享受呢。可是自己享受不到。他幾番努力睜開眼,劉爾寬大叔、大龍夫婦、二錘、放妮、剃頭的吳師傅、鞋匠李拐子……幾乎所有熟悉的人,都來看過自己,都很傷心的樣子。二錘和放妮也老在流淚……可這不一樣。他們算自己的什麼人呢?他們都是好人,都憐憫自己,可他們不是自己的骨肉親人……這沒有法子。有什麼法子呢?沒有法子……沒有法子……
在黑虎僵冷空寂的心靈深處,那麼渴望著溫情,渴望著親人的慰藉……自己不是也有過女人,有過兒子嗎……啊,兒子,沒見過麵的兒子,你在哪裏?死了還是活著?劉大叔說你死了。你還那麼小,怎麼就死了呢?……嗨嗨……兒子,假如你死了,這麼多年也夠……孤獨的,爹要和你……做伴去了。假使活著,咋不來看看爹呢?……還有珍珠……你的心像火一樣燙……也像鐵塊……一樣冷。我活著時你不來,這也罷了,我要走啦,你咋也……不來呢……來吧……來吧……來吧……來看看我……還有放妮要……托付……你呢……可憐的孩子……靠山……山倒;靠河……河幹。她娘剛死,我又……不行了……
黑虎含著一口氣,神思遊蕩,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劉爾寬和大龍都看出來了!
四十五
黑虎和珍珠的兒子確實沒有死,已經長成二十多歲的後生了。他就是二錘!
當年,為了保住這孩子,大龍攜家出走,在山西過了十多年。解放後,劉爾寬和大龍商量,為了孩子今後的前途,決心把這件事永遠瞞住,連黑虎和珍珠也不告訴。他們知道,一旦讓黑虎和珍珠知道了,那父子、母子之情是很難控製的,就再也不好瞞過世人的眼睛。這對孩子沒有好處。當然,這樣做對黑虎和珍珠說來,未免殘酷。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隻要好好把二錘拉扯大,就算對得起他的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