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空間很小,很狹長,像一個管道。管道壁上充滿了耳朵般的拉環和把手,這些東西主要是能夠使你很好地在一個地方著落。隻要一鬆手你就可以漂在空中,然後貼著天花板睡覺。當然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那些姿勢或站或立,或倒或斜,總之你可能想象出來的姿勢盡管可以擺出來,你們大概已經看見了,我可以在空中跑步,倒立或者橫在那兒,像一具漂浮的屍體那樣。
我已經在這個空間裏待了好些時候了,我對時間的判斷隻能借助儀器,電表告訴我我已經來此定居研究兩年零四個月,我在艙裏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能被你們目睹到,盡管這中間相隔四十五分鍾。也就是說我說一句話後,四十五分鍾才能得到回應。有時候遇到陰雨天氣這種間隔會拉得更長,倘若儀器出故障的話,那此間的時間就更不要說了。我初來乍到的時候,隻感到新鮮,按照要求我第三天就脫去了笨重的宇航服,隻穿一個褲衩。考慮到我的樣子會被你們一覽無遺,我才沒有脫掉最後那一層遮羞布。穿上衣服的感受和地球上是絕對不一樣的,就像一層蒼蠅紙粘在身上,黏黏的,我總有衝動要揭掉它。可是我就像控製自己的情欲一樣控製住了它。
我的適應能力不論是心理的還是生理的還算很強,第八小時後我就開始工作了,這都是一種程序的要求,包括給你們揮手,說上幾句平安的話,當然更為重要的是要傳達出在太空所見的景象。如果我說這一切曾經出現在我的夢中,你們可能是不會相信的。事實上我的確做過這樣的夢,起初的時候我被這個夢所驚嚇,那時候我才五歲多點,我將這個駭人聽聞的夢境講述給我的兒時夥伴聽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給予我譏笑,他們認為這一切僅僅是夢境,他們甚至認為這種不可能是一種荒唐,後來我也慢慢地認同了這個觀點,這的確是一個過程,因為那的確是一個夢而已。可是現在的此刻,我就生活在曾經被視為荒唐和不可能的事實裏,當我跟我的兒時好友通上電話的時候,我隻說了一句話,一切皆有可能。他們當然先是無語以對,然後是一陣激烈的掌聲。這個夢境是這樣的:從夢一開始我便站在一層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然後倏忽之間四周發亮,像是眼前的舞台打開了它的燈盞。然後我看見了滿天的星星,星星閃爍,這和我在鄉間的西瓜地裏仰首看見的星空沒有什麼不同,我驚歎於這一層層疊疊的燦爛的時候,明晰地看見一些行星向我遊弋過來,它們愈來愈近。沒有任何聲息,靜悄悄的。然而就在這一層靜穆中能聞見一絲絲淡雅的桂花香味。這很奇怪的,我已經開始意識到我在做夢,並且意識到夢境是有色彩和味道的。
這是我第一次做到這樣的驚異之夢。我仰首注視著闊大,燦爛無邊的蒼穹,裏麵飄滿了形體各異的物體,它們全身發亮。沒有任何聲音,停泊在空氣中。後來有兩三個遊弋到跟前,就像遊弋到你的窗口一樣的那種感覺。我能夠清楚地看見圓口玻璃窗,還有很多的閃亮的門窗。它們的停留很短暫,然後慢慢地遊弋到了遠處,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去了。我此後做過的夢大半跟飛行有關。如果將“美夢成真”這一詞用在我身上是確當不過了,我能夠來到這個小小的空間裏我有時候以為是一種宿命的結果。我現在對這個夢幻之地是非常熟悉了,就像熟悉我身上的一個痣粒一樣。
當然我每天忙忙碌碌的,做著各種試驗和記錄,隻有很少的一段時間坐到那邊的瞭望口,那裏有一扇清晰無比的玻璃,那種玻璃毫無疑問是特殊的材料製成的,我坐在那兒,不用桌椅我隻不過是一個坐的姿勢,其實這都是我們的慣性思維罷了。後來我意識到躺著,倒著都可以做任何事情的時候,我就不拘一格了。我坐在了那兒記錄著自己的感受,為了記錄這些感受很多的儀器在運轉著,有一部分是為了測試我的生理譬如脈搏,心跳,血象包括一切其他生理指標,甚至我的精子活動也記錄在案。事實上它們一直沒有停止運轉。有一部分儀器很客觀地記錄下了從太空中看地球的景象。我第一次將視線投向窗外的時候,我喜悅無比,你們已經通過我的眼睛看見了那一幕,那個美麗的弧度,那個色彩斑斕的所在,那便是我們的家園。那種感受真所謂百感交集,難以形容。我覺得無法用什麼詞彙來形容,最後我在默默的注視中流下了眼淚。我將這一獨特的感受通過可視電話告訴我的妻子還有兒子的時候我再次地流下了眼淚,真的,太美了,美得你無法想象。我能看見兒子高興的樣子,他朝我笑並且做著手勢,在他們的身後還有很多的人,我能夠看見我的親戚,我父母還有一些其他的親戚朋友。後來我在孤獨中幾乎靠看存儲器裏他們的影像度日。我看見我的妻子站在人群裏,那會兒我正像一個穿著銀色製服的大猩猩走向了太空艙,有很多警官護衛著我,有一個甚至就攙扶著我的胳膊。我看見了後麵的鮮花和人群,我後麵有很多的記者,他們高擎著閃光燈,當時我的頭頂一片閃耀。那會兒我隻是顯得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通往登旋梯的路上鋪了紅地毯。這種待遇令我有點目眩,我眼睛的餘光裏一片紅色漫漶。在那一刹那我愛上了那種感覺,這是作為一個人的至高無上的虛榮。按照要求我當時站在旋梯上回頭亮相,以便記者拍照。我舉著一刻鍾前兒子獻給我的鮮花,搖晃著胳膊。我那會兒的樣子滑稽極了,但是我不敢笑。即便我笑的話也隻能在心底。我的美夢成真了,這本身就像一個夢。我一直笑盈盈的。這些影像是我以後看到的,其中一部分是音像資料,另一部分便是報紙。最初我所看的一些報紙我猜想是當時隨時隨手放進去的,否則我不會讀到饑餓和戰爭之類的故事的。因為那的確令人傷心。即便在那個漫無邊際的太空中我的傷心更加浩大,難以抑製。
前幾個月,甚至大半年時間我都有滋有味地過著每一天,譬如早晨起來,看見外麵陽光萬丈,心情是燦爛無比的,我吃著早餐。早餐是不缺的,在後備艙裏有很多奶酪,煎餅還有高壓櫃的白花花的米。還有一些特色菜,諸如宮保雞丁之類。之後我做著各種各樣的記錄,實驗艙是我光顧得最多的一個地方。我像一條魚一樣搖搖尾便可以穿梭其間。我覺得這種無束縛的自由快活的事情的確讓人難忘。艙裏有一個布娃娃,那是我妻子還是一名少女的時候擁有的東西,它隨意地漂在那兒,我有時候會跟它說會話,後來它是我的對話者之一。除此之外,還有一隻猴子,這隻猴子最初是關在一個特製的籠子裏的。當然更為主要的是蠑螈的存在。起初的蠑螈還是一個大拇指大小,我先是將它養在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裏,封閉性是很好的。後來它慢慢地長大了,我便將它放了出來,蠑螈比一條黑魚還要大點,有可愛的四肢。眼睛裏有溫柔無比的光,這是我後來慢慢觀察得來的。它在裏麵自由自在地遊著,它的體形變化是很顯著的,但是我從沒有設想過它的龐大身軀會將狹長的管道一樣的艙堵住。我從沒有想過,就像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死去一樣。
我偶爾能碰見它柔軟濡濕的唇,你們是無法了解的,當我在無邊的寂寞孤獨中碰到那一絲肉體的時候,具有多麼驚魂的效果嗬。其實在三個月過去之後,我便開始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孤獨,深夜的時候我總是失眠,外麵燦爛的星河幾乎唾手可得,我怎麼也提不起興趣來了,月亮和星星隻有使我思念,更加孤獨。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虛榮。盡管我不僅僅代表我自己,自從我被挑選出來便不屬於自己了,屬於國家,屬於曆史,屬於哲學,屬於心理學,屬於人種學,屬於宇宙學,屬於世界上的任何一種學科,甚至屬於地球。我一度是被這個所興奮所著迷過,我知道自己的剪影將定格在曆史的長河裏,就像星河裏的一枚星星那樣照耀人間。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就是孤獨。本來在塵世裏我就是一個異常的孤獨之人,現在我被送上了天空,孤懸在一個遙遠的基點上。俯瞰地球,眾生。這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難言使我有那麼一小段時間裏不知所措,甚至有點頹敗。這同樣是不可思議的。我開始想念大雪封山,想念綠蔭和河流,想念路上的薄冰,想念街頭熱氣騰騰的飲食店。想念房屋上的那片天空。我為了努力克服巨大的孤獨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讀起了報紙,我以前是不怎麼關心時事的一個人,隻生活在自己的那一個軌跡裏,就像天上的一個孤星默默在運轉。報紙的內容都是一些血腥暴力和奇聞軼事的大雜燴,報紙上的現實還充滿了荒誕感。那種悲天憫人情緒就是這個時候侵入心中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獲得了獨特的視野的緣故,至少我在精神上感覺到了一種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