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飛天夢,蠑螈及其他(2 / 3)

我的頭腦清晰,冷靜,猶如月光冷輝的照臨。我那一刻裏非常想說的話就是,你們那些遊戲應該停止了,真的,一切的惡都應該停止。我感到了塵世的縹緲,眾生的掙紮,我想起了我小時候讀過的那個偉大的寓言,西西弗斯與他的石頭的命運。在突然間我試圖和地麵取得聯係,可是信號中斷了,這種情況是常見的,他們時刻努力地在接通。而我被恐懼所裹挾,一陣又一陣。信號接通後,我的言說欲望卻消失了,或者可以這麼說,我一下子不知從何談起。我是不是得上了人們傳說的失語症,我不知道。他們詢問我的一些境況,事實上並無什麼不良反應。我在太空艙裏的一切人們坐在家裏的熱被窩裏都能看見,地球上的燈火從一邊慢慢地漫上來,後麵慢慢地熄去。那是一個多麼有意思的畫麵。我聽著音樂,戴著耳機,並且在後備艙裏安裝好了跑步機。

我一天要花數個小時在奔跑。往往是被情欲所困的時候便上了跑步機,這樣通過熱量的散失帶來疲勞感而消除性欲,這幾乎是很奏效的。我看報紙和跑步機上的運動後來是我一天生活中的最核心的內容,它們抵禦孤獨的到來,可是一當我停止閱讀或者停步的時候,我總能感受到一陣虛空。那種巨大漫漶的感覺就如茫茫太空。艙裏可以說應有盡有,我還從一個櫥櫃裏翻出好幾本小說來,那是我讀厭了報紙之後開始的新的閱讀。得承認小說寫得還可以,作為一種消遣我要感謝寫書的人,它的確使我在一段時間裏忘卻了孤獨。我感到了一個熱氣騰騰的世界活在空氣之中。我幾乎快要產生了幻聽能聽見他們的講話聲,那個世界的情緒感染著我,使我重新地認識了我曾經的人世間,我幾乎靠文字帶來的愉悅溫習著過去的現實生活。還有幾本小說我翻不下去,原因是講的都是一些小破事,你愛上她,她不愛你之類的。我總結出來這些小說都可以用一個情感公式歸納,我心中幾乎有點鄙夷。於是我嚐試著開始寫小說了。

我開始講述一個逆行進化的故事,譬如主人公就是這條蠑螈,不過它是他,一個男人。如果可能的話賦予它一個悅耳動人的姓名。事實上和他一直廝守一起,女主人公有一日終於發現他在生活中消失,慢慢地退化成為一個動物,最後蛻化成一隻蠑螈。我被這種想象膨脹著,可是我無法命筆,我悲觀地發現我即便寫了也還是一個窠臼,一種重複。這是跟帕斯卡爾(好像是他)的話吻合的,世界上的書其實是一本書。我驀然產生的念頭很快就蒸發掉了,杳無痕跡。

你得原諒後來我愛上了運動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我開始在運動中嚐到了樂趣,我可以在空中抱膝然後無限製地翻滾下去。我的身體裏似乎有一個美妙的軸心。除了翻滾我還學會了各種各樣的高難度動作,諸如倒掛金鉤,倒懸,等等。我的生活開始變得枯燥,蠑螈卻始終興趣盎然,那隻猴子在籠子裏跳來跳去,它們似乎都能被音樂所感染,總之它們有滋有味,它們為什麼這樣有滋有味呢?我無法理解。而我呢,厭倦了貝多芬,巴赫,古琴高山流水,我想方設法將自己弄得很疲倦,然後一頭紮進夢裏。在夢裏我總能找到那種飛翔的感覺,這種感覺彌足珍貴,我總是一路飛翔,觀望河山田疇。之後我會夢見自己的降落。這個降落之夢曾經連夜出現,大概這跟我思鄉的情緒有關吧。我看見自己降落在一片巨大的瓜田裏,或者充滿蠶豆花的原野。然後我被一群人圍住,再然後我悵然夢醒。夢醒後的悵然滋味也是難以言表的,我呆坐在空氣中,視線垂掛下來。那些金屬拉手,還有抽屜,以及所有儀器的麵孔都顯得很呆滯無力。

這個是真實的存在,那邊的機器在運轉,屏幕上時而飄動雪花時而一片喧鬧,我可以看見人世間的喧鬧,那是切切實實的報道,征戰,哭喊,火災,洪水,那是無比真切的,我看得很清楚。我想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了,不僅僅是我擁有君臨天下的感覺。這可以說是我唯一能夠獲取人間消息的途徑了,往往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就會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支配著,我仿佛是一個雲上的天使,或許處在比雲更高的地方。我在偶爾的遐想中能夠想象得到,太空的遊客繽紛而來的那一幕,但是我總是無法釋然,那畢竟還不是一瞬間能夠完成的事情,那要很久。我有很長時間不笑了。這種笑容已經定格在報紙和巨幅廣告牌上,或者進入了教科書。我的麵孔掩藏在玻璃罩裏,但是笑容卻是顯著得引人眼目。銀屏上閃回著那天的登天情形,一團巨大的火焰將一個銀亮的物體推向了空中,我就是乘著那個來的嗎?我忽然感到荒謬和無力。之後雪花彌漫,我知道地球上開始了美麗的夜晚。我想念家鄉的床還有窗,以及兒子騎在我的頭上每天經過的街道。我想念妻子的一個吻,想念母親的笑臉,還有父親。我是不會去將它關滅的,四十五鍾後,那一個夜晚就會過去。銀屏上開始了它的白天,生活帶著它的蓬蓬勃勃的生機出現在我的視野裏。也就是說我在這個狹長的太空艙裏的九十分鍾,正是地球上的一天一夜。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時間觀,我飛在了前麵,如果按照生死定律的話,我肯定也必然是先逼近了忘川,或者冥河。但是我卻容易抽身而退,退回到了原地,待在原有的時間裏。隻要我返回地麵,乘著一個巨大的燒焦火球降落在地。當然我從一些資料上知道,那一刻我會有隻是短暫性的暈眩,就像刺眼的太陽光帶來的效果一樣,這是很短暫的,很快就沒有了。然後我被蜂擁的人群簇擁而出,被我們的國家尊為一名英雄,被鮮花和報告會所淹沒。

我從沒有對這一個美好的一幕放棄過,就像我從沒有放棄觀察過蠑螈身上的一絲斑紋(時刻在變化)一樣。蠑螈成為我最為親近的動物,這大概跟科學家的推斷有關係,有科學家認為人就是從這個全身柔滑濕潤充滿好看的斑紋的動物演變而來。因此我大概在潛意識裏將它最早地納入到自己的對話者行列中來的。

我們之間的可能存在一個時間交錯的問題,據說這條蠑螈從一個原始叢林的深壑裏捕獲,它一起來到太空也便於了解它的進化曆史和它的基因什麼的。我隻是如實地記錄而已,開始的時候我有點不習慣它的潮濕,和它的丟丟溜溜的眼睛。它的蠕動的小足是慢慢地長出來的,我幾乎目睹了它的全部變化,從一寸長的樣子到將近一米。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演化。它是我忠實的聽眾,是我存於默想的那篇小說裏的原型人物,以及我個人戲劇的忠實表演者之一。我下麵會要談到我的這個無聊的創舉。有這個排演戲劇的念頭的時候還是因為猴子,猴子早先我在動物園裏見過幾次。我小時候還喂過猴子東西吃,譬如香蕉皮或者樹葉,有時候還有汽水什麼的。這隻猴子隻經過簡單的訓練。它被我放出了籠子,吱咕吱咕地叫著,興奮莫名。達爾文說人便是猴子進化而來的,據說這個論點至今備受質疑,看著它我想起曾經看過關乎猴子私闖民宅,戲弄婦女之類的報道,覺得猴子未嚐不可以做一個偉大的演員。這個荒誕的念頭就這麼形成了。其餘的加入者,有那個伴隨過我的妻子度過少女時代的布娃娃,背景是這個狹長的艙道,還有充滿人間消息的銀屏,等等。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我便宣布開始了。開始的時候,我總被它們在空中的任性所煩惱,它們並不聽從我的安排,懸浮著顯得隨便而散漫,不過很快我就放任自由了,在這裏它們本就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