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上街的三哥(1 / 3)

“這是一匹來自天庭的雪馬

降臨不幸的人間。”

——《一條圍巾的幸福》

三哥解下係在那棵女貞樹上繩子的時候,馬偏過火車一樣的頭靠了靠三哥。院子裏的陽光在三哥的頭頂上抖動著,女貞樹的樹葉低低地喧囂著,不知道哪兒有一個爛蘋果散發出一股味道,那股糜爛的味道既腥甜又美好。

事實上,從馬在女貞樹下站定,空氣裏就一直這樣了。三哥找這個爛蘋果找過一陣子,他擔心馬吃了肚子不好。這是一個子虛烏有的蘋果,當然三哥沒有找到。有一天,三哥站在院子裏,想,或許空氣就是這樣,就像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是啊,就是這樣的,他輕輕地拍了拍馬背。馬背像一匹光滑的白綢緞。

多好的一匹馬啊,他們的眼神算什麼呢。

當然三哥開始的時候不得不去接受了人們異樣眼神的洗禮,就像他接受那股空氣中腥甜而美好的味道一樣。現在這一切在三哥的預料中了,你看,現在大夥兒看見三哥牽著一匹馬從院子裏出來,然後騎著上街,的確也都習慣了,當然這也是在三哥的預料之中的。三哥知道大夥兒需要的就是這個,習慣了就好,他和大夥兒說的最多的也是這句話。習慣了,就好。

馬從院子裏出來後,隻有街上的幾個孩子盯著看,其他的人都忙著各自的事兒。馬靠著三哥的門口,它的樣子安詳得很,三哥站在門口的最高的台階上,然後往空中一跨,三哥總是跨得很準。三哥騎馬比街上任何一個騎自行車的還要自如,還要嫻熟。那幾個放學孩子的眼神既好奇又向往,他們有點戀戀不舍的樣子,跟在了三哥馬後好一陣子跑。三哥沒有給馬打馬蹄鐵,因此三哥的馬走路很斯文,既有力又綿軟。走到你身後的時候,你會聽見馬噴鼻的聲音,濕濕的,熱熱的,裏麵有一種親切而至的味道。乘過火車的人都說這個聲音像火車頭的蒸汽聲。一聽見這個聲音,不用說,是三哥來了。三哥已經是我們鎮上的名人了,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匹好馬的緣故。

今天的三哥戴了一頂禮帽,黑黑的,帽簷微翹,三哥戴著比往常更神氣了,他臉上笑眯眯的,臉頰這兒微紅,像喝了兩盅兒小酒,像揣著滿懷的希望。三哥端坐在馬上,腰杆很直,馬走得很平穩,馬尾巴搖個不停。出了三哥家所在的巷子,馬兒馱著三哥上了大道。三哥的出現還是吸引了些人的目光,他們微微地揚著臉,視線的中心正是三哥。三哥的神情閑暇,專注,一點也不趾高氣揚,他輕輕地抖動韁繩,馬就這麼款款而行。

偶爾三哥還會和路邊的熟人打招呼,有人還會將一根煙扔過來,三哥另一隻手向空中一抄,把煙就接住了,身形就僅僅搖了一下。之後他又穩如泰山了。三哥笑眯眯地和熟人說話了,當然他們總不會說很多,兩句家常而已,吃了?吃了,遛遛?遛遛。三哥將韁繩一抖,馬又走開了。三哥走了老遠下去,他的耳背上還飄來人們細細長長的三言兩語,涼絲絲的,像風花兒。三哥勒馬向西,他忽然想起他要去看望二百五,二百五是他的老朋友。

三哥沿著一條東西走向的內陸河走,河水有點渾濁,較之以往要好多了,好些天前三哥在馬背上和那弄河泥的人說了一陣話的,那也是他的一個熟人,熟人和好幾個同伴一身泥一臉泥的在清淤。三哥敬了他們每人一支煙。

他扔了一根煙過去,說,其實啊,我和你們的工作是一個樣的。

熟人就問,你不是下了嘛,回去當顧問了?

馬上的三哥彈了一下煙灰,說,沒當顧問,顧問誰?自己顧問自己呢。

熟人笑了,問,那你還幹什麼工作?

清淤啊。三哥吸了一口煙,略略快活地說道。

熟人和另幾個清河泥的人弄不懂三哥的話,當時預備再問,可三哥抖抖繩子打馬走了。

現在三哥看見河邊的小楊柳比往常還要青,清撲撲的,仿佛每個葉子都要飛。在兩根電線杆間,有人拉了繩子曬衣服,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在空氣裏飄一陣,靜一陣。

此刻,三哥的左側便是風光初度的那條內陸河,右側則是一棟棟的公寓,偶爾幾家店鋪的人會盯著騎在馬上的三哥看。當然三哥頭頂上還會飄來孩子們的尖叫聲,在陽台上做作業的他們有點興奮。這三哥知道。

到了寶塔路的時候,圍觀的人又多了起來。三哥依舊很平靜,這種事情換了三哥也會看兩眼,當然三哥絕不會看第三眼,看兩眼就罷了,看三眼的人是呆子。尖子看一眼,常人看兩眼,呆子望到晚,無論什麼事,都是這樣,這是三哥的理論。三哥依舊笑眯眯的,他嘀咕著將馬拴在樓梯口的那個伸下來的鐵柵欄上。他多打了兩道結,然後向後麵看了一眼,後麵的人好奇不減,或許有人把他看成馬戲班子的人也說不定。你們眼巴巴地望到晚吧,三哥笑眯眯地將頭上的禮帽正了正,然後去推二百五的門。

二百五一個人在家呢,三哥的到來讓他很感意外,他是拆了遷搬到這兒住的,難為你還找了來。二百五說。二百五笑著給三哥端來凳子,二百五好客,用袖子抹凳子讓三哥坐。三哥坐下來,開始喝二百五遞過來的茶,三哥一邊用嘴吹茶沫,一邊和二百五寒暄。

二百五這個稱謂還是拜他那早先就跟人跑了的老婆所賜。關於二百五鎮上流傳過一個順口溜。它和後來三哥的馬一樣有名。

二百五,

三百陸,

走起路來,兩邊戳。左一戳,

右一戳,

沒了老婆愁得哭。

愁得哭。

這個順口溜小孩都會唱。在街上一看見二百五過來了,他們張嘴就唱。二百五是個瘸子,走起路來高高低低的,所以順口溜裏說左一戳、右一戳。大人聽見小孩唱,就笑。順口溜著實編得好,編得妙。當然二百五的腿是後來傷的。

三哥說這些人編二百五的順口溜實不應該,二百五跟隨三哥多年,是個老會計。三哥知道他肚子裏亮堂,什麼賬本兒不明呢。三哥說二百五是天底下為數不多的好人,有時候和別人提到二百五,他總說,二百五是個好人。好人好報,惡人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三哥上下左右,掃視著二百五的家,三哥往杯裏吐了一個茶葉梗子說,時候未到啊,慢慢來,變化是一天一天來的。他對二百五說,你不要看現在家裏什麼東西,一樣兒都沒有,慢慢的,就來了,床呀,電視呀,電腦啊什麼的,都不要愁,都會來的。譬如冰箱會站在這兒的,音響會站在那兒的。對不對,到時候給兒子娶門媳婦回來,什麼都全了。不要急,慢慢來,對不對?三哥的手指點著,二百五點點頭。三哥的話,他相信。

他問三哥那事情下文怎麼樣了?三哥說,總有一天,你等著吧。時候未到啊。三哥滿有信心地又說了一會兒話,忽地站起身來往門外去,他擔心外人騷擾馬。馬還站在那兒,陽光裏的馬有點花眼。有一個小孩正預備拽馬的尾巴,他看見戴著黑禮帽的三哥盯著他,他便退開了,一直退站到花圃邊上遠遠地看著馬。馬依舊很斯文,噴出的鼻息在空氣裏幽幽地回蕩著。

三哥進屋和二百五下了一盤棋後,就出了二百五的家門,騎上那馬走了,他可是個懷著希望揣著事兒的人。小區裏偶爾有一兩輛摩托車飛過去,還有幾個興趣不減的小孩。那邊簷牆下有一個鞋匠靜靜地敲著鞋幫,他穿著一個紅球衣,頭發淩亂,上下揮著小牙錘。另一邊有幾個拉黃包車的正聚那兒打撲克,更遠處一個郊鄉的果農拖著板車過去,一車的橘子金黃的光一閃而過。

三哥還看見兩個穿紅呢裙子的女孩子在前麵走,她們挎個小包,包上的手機感應燈一閃一閃的,像夜空裏的小飛機那樣。三哥想,他從她們身邊走過,這些女孩子會是什麼表情呢?三哥笑了。馬上的三哥正了正禮帽,抖了抖韁繩,馬開得快了些,果然,這兩個女孩子看見三哥和馬都捂起了嘴巴,她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過了好一會兒她們對著三哥的背影用手機將這個事告訴了遠方的朋友們,三哥聽見她們說,嘿,那真是一個奇跡耶。

三哥在十字路口的時候勒住了馬,馬偏過頭來眼睛盯著三哥看,三哥木在馬上,眼睛隻看著一處。他是看見在那邊的飯店門口崖石上的那個人了,盡管她低著頭,用刀剖魚。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他不知道向前還是退後,因為那個人是三和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