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鵝飛行(1 / 3)

(獻給兒子的小故事)

上部

窮人家的孩子千燈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天正是要黑沒黑的時候。路上的雪還沒有化,反而像油一樣滑。這時候已經很少有人在街上走了。天確實太冷了。誰還舍得從熱被窩裏出來。千燈摔了幾個跟頭,又爬起來。焦家巷的一家門楣上寫著鍾宅的人家門正打開了,千燈看見一條卷毛狗從開門的女人毛裘下鑽了出來。這是一條養成好習慣的狗。它站在最後一節台階上撒尿。千燈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否則的話,尿不濺她一臉的才怪。穿毛裘的女人似乎看都沒有看一眼千燈。千燈從雪地上站起來,這一次她的腿的疼痛更厲害了。她的膝蓋這兒已經潮轆轆的,沾滿了雪碴。這麼冷的天,她的臉和手一點也沒有凍下來。你看她的手紅彤彤的,像剛從爐膛裏出來的一塊鐵。千燈繼續向前走,她聽見身後的門很重地關上了。當千燈走到寶塔路的時候,她才不再為腳下的路提心吊膽了,因為這裏是商業街區。雪早就鏟得一幹二淨了。平坦的水泥大道的意義,隻有在路上摔過跟頭的人才能體會到的。千燈眼裏的世界一下明亮起來,街道兩邊的攤位擠滿了人。大大小小的燈照射著晃動的人頭。

千燈的家住在馬飲塘的邊上,他爸爸在城市向四邊擴展的那一年不知所終,到今天也沒有回到她家十幾年不變的小院子裏來。每年過年的時候,千燈媽媽就攙著千燈的小手找遍了羅城的菜場,商業街。凡是人堆的地方,她們都去看了看。幾乎年年如此。兩個人出去,還是兩個人回來。今年,千燈的媽媽生病了,她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千燈瞞著媽媽,就走上了街。她希望能看見爸爸。她邊走邊看著,她的很黑的眼睛像一把篩子,要把所有的人都篩一遍。盡管天很冷,但是人們仍顯得興高采烈。他們很少注意到這個六歲的小孩,在他們的衣角旁串來串去。她嘴唇有點發烏了,人們也很少注意到。她的胃子裏除了有兩根蘿卜條,其他的就什麼也沒有了。這種情況已經有兩三天了。她甚至吃過雪。不過蘿卜條要比雪好得多。她現在甚至還仍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她看見熱氣騰騰的包子了,在一個賣瓜子的和賣徐州大餅的中間。霧氣騰騰中,白白胖胖的包子在搖晃著。她停了下來。她隻看見包子,白白胖胖的,噘著小嘴。一點也沒有看見霧氣上的一張肥臉。千燈像是聽見天上的一聲嗬斥,她本能地一哆嗦。她的樣子竟然把人家逗笑了。一隻大手將一隻包子從蒸籠裏剝下來,然後遞到她的手上。她就不客氣了,也忘了說聲謝謝,哇嗚就是一大口。人們又笑了。千燈愈走愈遠,那笑聲也越來越小下去。

千燈吃了一半,她停下了,她想起了她媽媽。於是就將半個包子放進了口袋裏。走了兩步遠,她又停了下來,將包子從口袋裏掏出來,看了兩眼。將嘴貼在剛才咬的痕跡上,啃一些饃末一舌卷進嘴裏,咂摸了半天。然後放進貼身衣服的那一個口袋裏。她的這一係列的舉動被一個老頭子看在眼裏,這個老頭子就是我曾經在師範學校對過的富達新村看見過的那個老頭,留著長長的白胡須,光頭。我還不知道咱們這個小城裏還有這麼個神奇的人呢。要是我早一點知道的話,倒可以跟他討教罕有的神功呢。他向千燈走了過去。千燈很快就和這個老頭談了起來。看樣子,他們談得不錯。千燈跟著白胡子老頭,她的手被老頭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大手捂住。老頭的家一點不遠,很快就到了。她跟著老頭進了屋。老頭家很溫暖,牆上貼著領袖畫,桌子上一個大的龕籃罩著香噴噴的菜。很快從內屋裏走出一個白發的老太婆,她給她盛了飯。看著她跪在一條長凳子吃飯的樣子,白胡子老頭和白發老太婆都笑了。

老太婆開口問千燈叫什麼名字,家在什麼地方,快大過年的,怎麼一個人跑出來的諸如此類的問題,白胡子老頭叫她先吃吃完再說。千燈覺得吃飯和說話兩不相誤,就說,我叫千燈。家住在馬飲塘,我每年和媽媽這時候出來找爸爸,爸爸在我三歲的時候就不回家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過。媽媽現在病了,我一個人出來找他。我希望在街上遇見他。我媽媽一天比一天瘦了,每一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她還哼著。哼著哼著,我睡著了,她也睡著了。她夜裏要起來方便的話,就將係在我膀子上的繩子一拉,我就醒了。有一次有一個小偷偷到我們家,他是從我們家的土坯院子翻進來的,我們家的土坯院牆聽媽媽說是爸爸親手弄的,慢慢的,風呀雨呀的,牆愈來愈矮。人一翻就翻進來了。有時候不知從哪兒來的一條大黑狗還翻牆過來呢。那個小偷在我們家轉了好半天,什麼也沒有摸到。最後看到我媽媽的手腕上的一根花花綠綠的什麼東西,他以為是玉鐲,就來脫。其實這是媽媽花了三四天搓成功的一條繩子,一頭套在我的膀子上,一頭套在她的手腕上。我跟媽媽都醒了過來,看見一個人影子在我們床前一晃很快就不見了,小偷大概知道這不過是一根繩子而已,就慌慌張張地走了。什麼也沒有偷到。當時我聽見媽媽在黑暗中笑出了聲。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我就再也睡不著了,就跟媽媽嘰裏咕嚕地談爸爸,談爸爸的樣子,走路什麼樣子,說話什麼樣子,甚至他的鼻子是什麼樣子的。我很想爸爸回到我們身邊,可是我又擔心爸爸回來後,床不夠用了。媽媽的床本來就很小,再加上床上到處放的小藥瓶子就顯得更小了,媽媽為了不使自己的腰被那藥瓶子硌著,幾乎將身子蜷到最小的程度。我跟她說過幾次,把那些瓶子什麼的拿出來,可是她一點也不聽,她說她習慣了。拿了倒不習慣了。我開始覺得身上癢癢的。於是跟媽媽分床睡了。分床之後,我的癢消失了。媽媽一天天地瘦下去,身上像脫了鱗一樣泛起了皮屑。爸爸會不會要媽媽,再說爸爸回來後,睡在哪兒呢?那時候我肯定倒不習慣了。不過我還是想見到我爸爸。他總會有辦法的,媽媽說爸爸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

千燈說著吃著,竟然吃了四碗下去了。她打了一個飽嗝。臉上再次紅撲撲的,那張好看的圓臉像充了電。

白胡子老頭進屋內去了。白發老太婆收拾碗筷。千燈抹了抹嘴。忽然她的眼睛一亮,一隻大嘎鵝搖搖擺擺地跟在老頭後麵正出來呢。她說,哪來的大嘎鵝。老婆婆隻笑,不說話,收拾碗筷進內屋去了。大嘎鵝停止了搖擺,站在屋子的中心,扁著頭朝千燈看。千燈聽見老頭哈哈地笑了起來,喜歡不喜歡?她當然喜歡了。老頭說送給你了,千燈真是大喜過望。她怎麼也想不到眼前的白胡子老頭會送一隻大嘎鵝給她。一隻大嘎鵝有什麼用呢,她想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大嘎鵝確實太可愛了。高大的身子滑滑的,白白的,照亮了整個屋子。它將那紳士帽子一樣的頭一會兒扁過來,一會兒扁過去。千燈高興極了。她走過去摟住它的頭。還沒有等她明白怎麼回事。鵝已經飛在街道的上空。

我有時候就想,就是我平時看見的那個老頭,哪來的這等活寶貝。除了白胡子有點神仙樣子外,其他的和我家的老爹爹差不多,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啊。可是要知道世上的新鮮事也不少,昨天我還聽說,我老家鄉下有一個人家的豬下了一頭象,你說說看,怪不怪。要怪隻怪我見識少知道的遲了,否則的話,我現在也得有個把個現世寶貝。

中部

鵝帶著千燈飛過了小城的上空,上空的氣流一點不冷,而是暖暖地吹著她的耳朵。千燈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來。鵝帶著她朝東南方向飛呀,飛呀。坐在上麵的千燈不緊張了。她很愉快。如果不是腳下一忽而過的黑瓦脊和斑斑點點的白雪,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一隻鵝的背上。她確確實實在一隻鵝的背上。現在她發現,鵝背很大,像一張床那麼大,風中的鵝絨就像一床被。千燈心裏暖烘烘的。她一點不覺得冷,甚至開始不覺得奇怪了,應該說她適應了。一旦適應了事情就好辦多了。千燈還低下頭來看自己的家有沒有到呢,要是落在自己家破破爛爛的土坯院裏,那真令千燈高興死了。她媽媽看見自己的寶貝女兒從天而降,恐怕嚇得不輕呢。可是她的視野裏根本看不見她家又低又矮的房子,全是覆蓋著雪的麥田。很顯然,她們已經飛到了郊區上空。看見村莊了,還有黑黢黢的樹林。那一些從麥地上凹下去的痕痕,是一條條阡陌的小河。這難不倒千燈,她很容易就做出了判斷。天上出星星的時候,她還在飛,地麵上的燈火就像地上的星,有密有疏,也數不過來。千燈在翅膀上睡著了,在這個時候,平時的話,也睡深了。忽然,她一下子醒過來了,好在翅膀很大,翻個身什麼的掉不下去,她揉了揉眼睛,天確實黑了,黑咕隆咚的,星星也去睡了,什麼也看不見。她迷迷瞪瞪地說,媽媽,你要不要解手啊。她還以為自己在家裏的大床上睡了一覺呢,她用小手抓擾了半天,手上毛茸茸的,才想起來了。她很想哭,可是不知怎麼的卻笑起來了。真是奇怪。忽然,頭頂上有一陣陣很低的轟鳴聲,像小馬達。還有兩盞小燈,一紅一綠,哢嚓哢嚓地發光。千燈想了半天,原來是飛機。她怎麼不知道飛機呢,她當然知道。有一次,她纏著媽媽要爸爸,媽媽站在院子裏指著天上的一閃一閃的紅綠小燈說,爸爸在飛機上回來了。那分明是媽媽哄她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