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達之前,有一截小鄉村
爛草繩般的尾巴,一路上都有
青草氣息在路上糾合,春天朝霞
已不見,汗在襯衫裏,看那葉子
將樹紅的像塑料的,但秋是真的,
甬道上的木偶,命途曆程
搖搖晃晃,字裏行間二大段
有愛情的秘密,這足以欣慰而安。
父親的馬戲團走向郊野
木偶破蛹,以木為翅————《木偶戲》
1
就在兩天前的下午,大概三點鍾的時候,我妹妹李花給我打來電話,她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實話真把我弄懵了,生活中突然其來的事情很多,這也算是一個,而且是特別的一個。當時硬是愣得我坐在辦公桌前大半天起不來,我感到忽然間被抽空了身體裏的某樣東西,雙腿發軟,眼前充滿一層迷霧。我一直愣在那以致於諸葛虹雲敲門聲都沒有聽到。諸葛虹雲是給我送這個月的財務報表的,她放下東西就悄然離開了。五分鍾之後,她和曾波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從辦公室溜進了樓層的公用洗手間。
洗手間剛剛漂洗完畢,充滿了漂白劑的刺鼻氣息。我站在窗口,看著樓下的人走路,從二十八層看下去走路的人就像一個怪物。我收回視線把電話撥過去,先是妹夫接的電話,他們顯然是在街上,電話裏傳來那邊車流和嘈雜的人聲。緊接著我聽見妹妹說,我來接。妹夫就把電話給了妹妹。妹妹在電話裏再次重申了這個事情的嚴重性,她很果決地說,哥,你必須回去一趟。我要是走的開,也要回去的,可是這邊店沒有人照顧,現在小丫頭難找。妹妹李花經營著一家美容店,她的店鋪用房是妹夫的二姐的,妹妹出技術且部分資金,兩家算是合股做成的一家美容店,做得都是鄰居的生意,也有個別的散客。
妹妹李花的美容店生意不太好,當然也不太壞。那是一個三居室的格局,具體是在南湖二村,其布置顯然有家的意味。我有次去南京學習,特地去看了看。深有印象。妹妹總是抱怨招人難招,說培養了幾個新手,學會了技術就走人了。記得當時我到達那天,正趕上她那邊用的那個來自泗洪的姑娘鬧著要走,妹妹說她翅膀硬了。那姑娘站在一個易拉寶海報跟前,絞著手,一聲不吭。妹妹嘴上說,按著我的脾氣,身份證就給你一直扣著不給。說是這麼說,還是把身份證從皮夾裏掏出來給她,讓那個姑娘走了。這種情形,走了好幾個,連她的顧客都說妹妹太仁慈。妹妹說,算了,其實都不容易。
妹夫說,難道我們就容易?妹妹無語反駁繼續忙著手裏的事情。妹夫掏出一棵煙點上說,你啊,太好說話了,現在的小丫頭鬼精的很,見你好說話就跟你耗,知道你耗到最後會把東西給她。他說的東西除了身份證,還有作為押金的一個月的工資。
通完話後,我思忖妹妹說的也是實情,她如果離開了,這個店等於就歇業關門,從南京趕回範水至少路上就來回五個小時,加之說服父親,她算起來至少要關門三天,關門三天,對妹妹來說是很嚴酷的事實。畢竟這是一家的生活來源,加之妹夫出租車不開之後,這個小美容店就更為重要了。
因此權衡再三我決定還是我回去一趟,雖然從時間上,我從北京趕回家路上的時間就有一天。我本來的打算是坐火車,但因為晚班火車早晨才到,且還要從揚州轉中巴,時間的跨度非我所想。曾波和諸葛虹雲再次進辦公室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要回一下江蘇。他們原本說需要他們做什麼的話也咽回肚裏。看情形他們已經從我在辦公室的發愣瞧出了端倪,他們斷定:李總家裏出事情了。他們一臉肅穆,眼神似乎為了配合我,從而閃發出一種萎頓的目光。
次日的車票是諸葛虹雲幫著訂的,她是一個行事利索的女人。她把車票交到我手上並且叮囑了一句說明天可能有雨,路上小心點。果然一大早就被雨下醒了,醒來的時候是先想起來諸葛虹雲的話,再想起要回家這麼一回事的。我趕緊從床上跳起來,因為從亞運村的住處到木樨園車站路上至少一個半鍾頭。車子是七點四十準時出發。鬧鍾跳起來的時候我已經洗漱完畢挎上包來開門了,又返回來把鬧鍾掐滅。緊接著又開始找傘,總之有點手忙腳亂。
因為雨和早晨光線的緣故,整個小區和街道像是在一張發灰的明信片裏。
路上的車顯得很稀少,大概等了五分鍾才從南邊路口拐過來一輛現代,前擋風玻璃那亮著紅燈,顯然是輛空車。我上了這輛車後才發現是司機是一個女人,卷頭發,用濃重的京腔問去哪?我說木樨園車站。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說,下車。我說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那地方不去,我馬上得下班,我以為你往北苑走。向北可以送你一程,向南你另找車吧。
如果是一個男的我還會搶白兩句說人家拒載的話,可是看那女司機一臉倦容也懶得說了,隻得下車,重新撐開傘站在雨心裏。
所幸的是不到兩分鍾我就又上了另一輛現代,我還沒有上車就在車窗口先嚷了一句:木樨園。這回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中年男子,鬢角花白,右臉頰這有一個疣子,眼睛很大。他皺著眉直點頭示意我上車。
路上不堵車,從三環一路開到木樨園用了半小時,我下車時雨已經小了很多,基本不用打傘。門口有比我更早到的人,有的拖著行李箱,手裏嚼著油餅,有的站在那呆望,好像對於是不是離開北京還很遲疑,有的則在一旁的電話亭裏嘰哩哇啦的和家裏通電話,這是在車站門口的情形,候車室裏則是更多的人,坐著躺著站著的。
他們臉上一律顯得髒兮兮的,好像一夜沒有洗臉,眼睛裏充滿饑餓感,好像在北京一直沒有吃飽飯的樣子。他們的表情好像既憤怒又難過。
在我上車的時候,我哥哥李棉從廣州登上了火車,他給我發信息說,妹妹告訴他這個事情的,他正好也想回家一趟。他說他先到南京過一宿然後早晨乘7點鍾的南京到安宜的班車。他說他應該在我後麵進家門。他最後一條信息是:我不是特地為此事回去,我是因為另外一件事情。我問他何事?他沒有再回一條信息,看來隻有到家後見麵再說了。
車子出了車站後,並沒有立即走上公路,而是向東而去,到了大望路。因為在那兒,也就是大望橋下還有將近十來人等著上車,看情形那些老鄉是坐慣了的老主顧。車子整整晚點了一個小時才真正的駛出了北京,上了京津塘高速的時候我就睡著了。車子裏坐滿了人,他們中絕大部分是老家的人,他們的家分布在我老家的周圍方圓百十公裏內,有兩三個操著南河腔的,和我們家的自留地僅僅是一河之隔。由於我多年在外,他們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們。
他們是回家趕著農忙的,有一個男的,三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紅襯衣,從座位底下拿出一把新口彎刀。他用手試著刀鋒。車窗外的光線照著他和他手裏的刀。他說他早就想農忙的時候打把好刀帶回去,每次總是急急忙忙的忘了,這次總算了了個心思。先是有人笑他,經常沒大魂,老忘事,說他有一次買香煙竟然將香煙丟在了雜貨店的櫃台上。緊接著旁邊的人笑他,老家一把刀難道買不到?用得著這麼老遠,從北京買刀?他堅持說那不一樣。說著就把刀塞到了座位底下去。一路上那個用紙片將刀口包紮好的鐮刀經常一直滑到我的腳邊,我總是腳跟用力將它抵回去。
一直車到淮陰的時候,我才有了一個隱秘的衝動,那就是我想擁有這把鐮刀。我想象自己將這把刀從我的背包裏抽出來的樣子,而且是當著父親的麵。如果我回去還趕得上的話,我也順便要嚇一嚇那個娘們。對於這個情形的設想我總是屢屢不能如願,因為我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我能想象出來父親見到我抽刀而出的驚愕,但是我想象不出來那女人驚嚇的樣子。我沒有概念,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她是突然出現的,出現在父親的生活裏,攪亂了我們一家子人的腦袋。據說我二舅舅已經開始不跟我父親說話,甚至不接我父親的電話,他家稻田收割的時候也拒絕了我父親的幫忙。關於二舅舅不和父親說話的事情還是後來知道的。
大舅舅因為隔的遙遠,在另外一個集鎮,和我的大表哥住在一起,平時就很少來往,因此對於父親重新找了一個女人他或許沒有什麼所謂的態度。他幾乎在我父親這個年齡更早些時候,便成為一個鰥夫。我大舅媽死的很早,或許他能理解父親。
我幺舅舅的態度則是顯得模糊,不反對也不讚成,他每次去範水上班總要騎車從我們家門口經過,父親和那個女人在院子吃晚飯,或者一起翻曬稻的樣子他肯定也見過。幺舅舅向來和我們家走的近,他和我母親姐弟感情也最好。他肯定會有點傷感,畢竟在這個院子裏的一切曾經屬於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媽媽,可是她已經入土三年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關於爸爸和這個女人,幺舅舅跟我很簡略的提過一次,而且是在談表妹工作之後說到的。他說,我們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幺舅舅當時在電話裏隻是了兩次才蹦出一句話來,我們覺得這不怎麼好。
在幺舅舅通過話之後我一直想找個時間和父親電話,可是總是忙忘了。有一次想起來這麼回事情了,但是一看鍾點已經是十一點,顯然父親在那頭已經睡了。父親在八點左右就上床睡下了。逢到農忙最多九點。有一次我電話過去他已經睡著了,但是電視還開著,他經常這樣,坐著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母親去世之後很快就冬天了,我們兄妹三個輪流從三個不同的城市給父親電話提醒他上床後不要抽煙。有一次他抽煙坐在那看電視,睡著了香煙掉在被上將被燒了一個大洞,所幸的是母親那會還在。母親生病的時候就經常說到這個香煙落在被窩上的事情,要不是她醒睡,房子早燒掉了。事實上我們也看見過那床被燒壞的被子,像被頭上一個黑色漩渦。
母親走了之後,父親是很孤單的。他經常開著電視睡著了,夜裏一覺醒來看見電視沙拉拉的響著隨即關了之後他又睡不著了,緊接著他隻得又打開電視。他有次和我通電話的時候說不應該把媽媽所有的東西都火化了。那個時候我們怕父親睹物思人,所以在家裏其他親戚的主張下,就將所有的媽媽的衣服,鞋帽,還有照片全部火化了。
他幽幽的在電話那邊說,不應該全部燒掉,現在想找,一樣也找不到。
父親這麼說,我一時找不到話說,聽見電話那邊,父親停頓了很久。
我相信父親是愛母親的,隻是老天把他們分開了。這個誰也沒有法子的事情。老天要這麼幹,誰也攔不住。
按照本地風俗,喪偶的一方在三年裏不得另找他人,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後,母親投胎成為另外一個人,一個和我們大家無關的人,父親是可以找一個人的。父親是需要一個伴。我們誰也不反對他擁有一個伴。父親是和共和國同歲的,今年五十九歲,按照他們的說法他還年輕。事實上父親還不能算是一個老人。
2
關於父親如何度過晚年我們是有過考慮的,我們覺得他在六十歲左右可以找個老伴,甚至我們已經做好了給他操辦一場婚宴的準備。就在一個月前,我還和妹妹以及遠在廣州的哥哥李棉還溝通了此事,還說到春節時候可以當著父親的麵把這個問題放到桌麵上來談。而現實超乎了我的想象,或者說,現實走向另一個不可知的岔道。
說到這,不得不提及我曾經接到的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那會兒我是無法想象,若幹時日之後在返鄉的大巴車上想象著用一把鐮刀嚇嚇得那個娘們就是她。女人是我們安宜縣北部黃浦那邊的口音,她的電話顯得很突兀,一上來是沒有稱呼的,更談不上什麼過渡,她開門見山的說,今天是你爸爸生日,你們知道嗎?她雖然語調平緩,卻是責問的語氣。我當時正在和一個客戶談判,匆匆忙忙的說了一句馬上打過去就掛了。等我處理完客戶的事情再電話過去,那邊卻是關機。她的責問使我久久的悵然,且處在一種不舒適的狀態裏。關機意味著一種公然的指責,這些顯然是在父親知情的狀態下進行的。也就是說,父親同意她這麼幹,同意她在電話那頭給他的兒女一榔頭。
還是在兩年前,為了便於隨時聯係到父親,我給父親買了一個手機。開始的時候父親是拒絕的,他覺得家裏有電話,何必要一個手機這麼個費錢的玩意。後來當他在田頭或者去集鎮的路上,能接到電話,他才感覺到這玩意的好處來。
手機是父親的,卻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再加之事關父親的生日,從那個陌生女人的口氣上聽來,不僅僅是我,包括哥哥李棉妹妹李花也忘了這麼回事。我很快給妹妹和哥哥發去短信作為提醒,大概在晚上入睡前父親收到了李棉和李花的生日祝賀電話。父親總的來說還是高興的。他甚至笑著在電話裏說:雖然是散生日(地方方言,意即非整數),你們還記得就好。那個陌生女人給父親過的生日,且給他買了一條花格子圍巾作為即將過冬的禮物。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應該還是感謝這個女人的,盡管對我們來說她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對父親來說,她已經非同尋常。
我是這麼跟妹妹分析過的,但是妹妹卻不大讚同,她似乎也和我一樣不喜歡這個女人的語氣。後來聽叔叔的老婆在電話裏告訴她這個女人的歲數的時候,妹妹本能的反應就是一種排斥。據說還有一次竟然和這個女人吵了起來,妹妹在電話裏的語氣顯露出厭煩,她這股情緒主要來源於叔叔老婆對這個女人的描述,她的歲數要比父親小十歲左右,關鍵倒不在這,而是這個女人那種自以為是的勁頭。那種感覺好像已經是我們家的什麼人了似的,妹妹總這麼憤憤地說。
哥哥李棉的反應倒是顯得很是平常,他覺得那是爸爸的事情,老不管少,少不管老。妹妹在電話裏立即就回說了他:老頭子不管你的事,你當然這麼說。事實上,作為家中長子的李棉遲遲未婚,父親的確很少問及,倒是母親生前曾經多次叮囑,要李棉早點成家。母親在病榻以至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李棉的婚事。
當然,我的反應大抵上是正常的,或者說是有點平庸,我勸妹妹不要先入為主,不要有色眼鏡看人,要先了解後結論。但是妹妹就是說啥也不同意,她說無論怎麼樣她是無法一下子就會接受這麼一個人的。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有家口的人。妹妹在電話裏振振有詞,要我極力的說服父親,他那樣下去很危險,他將是一個不恥的第三者。這麼一大把歲數的人了,弄個晚節不保壞了我們李家的名譽。每次電話裏一說到名譽,我妹妹的聲調就要一次次在電話裏高上去。
我們不能讓這個有家有口的壞女人,破壞了我們李家的名譽。
還有家口?這多少讓我們吃驚。後來我在妹妹的轉述中弄清了些,原來這個陌生女人陪兒子讀書來到了範水鎮,在鎮上租了一間房子,給兒子燒燒煮煮,據說丈夫是一個瓦匠在常州做活。父親是因為上街去買番瓜種籽,在她租住的房子屋簷下躲雨,自此相識。按照妹妹和我老婆陳嵐的話說,父親從此熱戀了。
父親很聽那個女人的話,要他作什麼就做什麼。這個是叔叔老婆說的原話。
她甚至舉例說明,在姑媽修房子期間,父親正在屋頂上收拾瓦片,那女人喊著父親的名字,要他下來,站在屋頂上的父親問她什麼事情?那女人不說就是要他下來。
你爸爸乖乖的從屋頂下了樓梯,當時還有很多幫忙的人都看見了。叔叔老婆還描述了當時很多人,包括姑媽一家以及來幫忙的人的驚訝情形。這些我妹妹從叔叔老婆那兒得知又轉播給我們。你爸爸象變了一個人。叔叔老婆每次在和妹妹電話的時候都要說上這麼一句。
從眾多跡象表明,這個陌生的女人已經以父親的女人自居,無論是莊上人還是一些親朋友都已經知曉了她的存在。我忽然想到,這是不是我二舅一直不和父親說話的原因。他或許以不和父親搭腔的方式紀念他的妹妹即我的母親,也對我父親的行為表示抗議?
的確在我們看來,父親陷入這次戀愛是很荒唐的。不僅如此,還竟然說要一起私奔,我清楚的記得兩天前我妹妹在電話那邊驚詫道:這還是不是我們的老爸,真讓人要暈掉了!
父親要與一個我們眼裏的陌生女人私奔,這的確不可思議。私奔這個詞彙,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我可以百分百的說父親是永遠不會和這個詞彙扯到一起的。父親是一個農民,道道地地的一個農民,他有三分自留地要種,有將近十來隻雞鴨要養,還有一頭百十來斤重的母豬要喂。說實話,坐在返鄉車上的時候我就有點遷怒於這個女人,是她把父親和我們的生活攪亂了。
當然撇開這點不談,那麼她到底圖爸爸的什麼呢?我的腦海裏回旋著妹妹李花的聲音。
是啊,這個女人圖什麼呢?父親僅僅是一個農民而已,長得倒不顯老,雖說不很英俊但還算象個男人樣,濃眉,雙眼皮,高鼻梁。他雖說五十八九奔六十了,但是體格上還算強壯,也有一把力氣。他好幾年前在南京南郊的一家塑料廠打工的時候可以和幾個小夥子在卡車上貨下貨,那都是大碗口粗的塑料管道,長約五米多,很重,至少我一手難以提上肩膀。我親眼見過父親一根根的提起,
然後一把汆進車廂。一天一人要上三十來根,體力的消耗可想而知,如果說,那女人需要一個有力氣的男人,他肯定還算得上。說個冒犯的話,父親在床上也不會差強人意。
按照常理來看,男人奔女人通常為色,而女人奔男人也多是為錢。可是父親是沒有多少錢的,他的存折有三千元高速公路集資款,其中有一半還是當時向姑媽借的,除此之外他還有我一個月前彙過去的一筆稿酬,算是我給他的香煙錢。加上屋後的一棵賣掉的大榆樹的一千來塊,充其量也就是萬把塊錢的樣子。怎麼說,他也算不上一個有錢的農民。
當然他算是一個有點見識的農民,這倒是事實。譬如他坐過飛機,那還是他在南京郊區塑料廠打工的時候的福利,還曾經隨團去過桂林,來過北京,登過長城。而這些在我們莊上與他同齡的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除此之外,還有,或許能引起他一點內心驕傲的是,他的三個子女都在外麵混,至於混得如何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撥出了泥腿,在另外一重世界裏。
那麼是父親的見識對那個女人產生了點誘惑力嗎?總之父親的存款和他的眼神一樣透明,作為子女我們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我記得我這麼對李花說過,難道李棉給他還寄錢?我這種說法,李花嗤之以鼻,她認為不可能,李棉自己倒是泥菩薩過河的人了,還顧得了老頭子。我說那倒不一定,萬事皆有可能。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猜測還像那麼回事。
父親有一次在電話裏說到,他的錢在折子裏沒有動,一分也沒有動。他的零花錢如香煙費、人情行禮基本是靠在離家不遠的一家鋸木廠幫忙所得。吃什麼都是自己的,自己種的菜,自己雞子生的蛋,自己的菜籽油,吃水是用大河裏的活水,既環保又省錢。父親說的不錯,在家裏他已經談不上還有其他什麼開銷。
有一陣子我電話裏還交流父親晚上吃什麼?直到聽說他打了肉燒了魚湯自己才覺得心安,仿佛自己也吃到了一頓魚肉下肚的感覺。
有一次他忽然說,你們別老擔心這擔心那的,人家不是那種人,她從沒有花過我一分錢,一次都沒有。
我在電話這邊說:我們不擔心其他的。
他隨即就問,那你們擔心啥?每次李花也好,你也好,就問折子裏還有錢嗎,不夠,我給你寄,你們嘴上都這麼說,實際上是另外的意思。我知道,我養的孩子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
我被父親白斥一頓,就把話題往鴨子雞子上引,往屋後的魚塘上引,往大榆樹上引。好不容易岔開話題,終究想說的話一句沒有跳出來。
說實話,有好幾次我差點把那句話說出口了,但是還是在舌板下壓了壓繼而咽回了肚子裏,我覺得這話由我們作子女的說出口總是不合適,隻是每次電話臨結束浮皮潦草的說一句,天冷了,保重身體。實際上這話的潛台詞是要他注意身體。我曾經嚐試著從另一個角度跟我做木匠的叔叔說過這個話,我覺得由叔叔向父親傳達比較合適,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否接受到過叔叔的告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