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常坐在窗口的陽光裏,剪指甲,或者發呆,或者用一枝筆在紙上劃來劃去。他認識一個來自省城鉛筆畫派的畫家,他在一次市政廳宣傳部舉辦的展覽上見到的,那人留著一部動人的大胡子,他的口腔掩藏在亂草般的胡子背後。這個久負盛名的鉛筆畫派畫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謝謝你。他有時候就在紙上畫小人玩,當然他的筆法和鉛筆畫派相去甚遠。他消磨時間大概都是這樣的,而他的同事們熱衷於豪華打火機的收集,股市行情,短信息,泡妞,打拖拉機,洗桑拿或者3p。總之他和他們格格不入,像一條被扔在沙灘上的魚。他跟她在信中說,因為如魚在岸,因此常常感到生的喘息和艱難。他不止一次被嘲笑過,他們在他麵前講述過諸如3p這樣的事情,總引起他生理上的痙攣,他似乎能聞見空氣裏淫糜的氣息。據他們所講,一些熟婦和淑女對這些刺激遊戲,表現非凡,很是熱衷。他總是坐不住,聽不下去,能聽見他們的講述裏大聲的淫浪,如濤洶湧。
他在附近的街道上,尤其是坡度很陡的街道行走,多半是逃避,以求得耳朵的清靜。
他曾經在信裏問過她,女人的欲望都真得如此嗎?她的回答令他震驚,難安。她說她的身邊也有很多人如此,她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大街上滿眼是綠帽子的人。奇怪的是他們那麼安詳在大街上徜徉,沒有喧嘩,更沒有嘶咬打鬥。這夢境出現在編號為KM00M126的信箋上,他麵對那張印刷素淡的信箋,上麵的娟秀的字跡總是給他一種粗暴的印象。
他說,或許在同事們眼裏,我並不存在。
家裏人知道他還會寫寫畫畫的事情是在妹妹的婚禮前,他自告奮勇的寫禮單,請柬,他盡量的表現出耳熟能詳的樣子。
他還寫了一首獻詩。這首詩歌他妹妹一直保存著,並放在她的小坤包裏。他的妹婿是一個矮壯結實的小夥子,他的臉上有幾顆小麻子和妹妹眼角這兒的小雀斑相得益彰。他是一個開朗的小夥子,第一次來的時候就逗笑了全屋子裏的人。妹妹幹脆稱他為製造笑的機器,有時候也叫他“我的開心果”。妹婿站在屋子裏嫻熟的給父親點煙,和父親大聲的交談。給他的印象是,他的確是一個爽直的商人,正是這樣的一個滿腦生意經的人從客廳裏捋走了妹妹。父親很樂意這個人成為家庭一員,他的彩禮除了幾床絹絲被,還給他們全家買上了一套行頭,彩金就有兩千。父親很幹脆的定下了日子。
妹妹他們可以說是自由戀愛,在體育館的溜冰場認識,妹妹那年冬天收獲頗豐,即認識了好兒郎,又學會了溜冰。他曾經對溜冰很熱衷,雖然那是一個簡陋的水泥場,但是滑的還算痛快。可是他每次都不能教會妹妹。他相信書中有言:一切皆有定數,上天自有安排。
妹妹的婚禮上,不知是出於忙亂還是一種笨拙,他失手打掉了一隻高腳杯子,為此他的父親狠狠地罵了他一通,甚至操起門後的拖把砸在他的身上。母親也是那次前所未有的批評了他,好像他真地打破了妹妹的幸福。這是一種俗不可耐的迷信,事實上,他們兩個生活得很好,很快他做了舅舅。似乎就在此後,他發現了妹妹的變化,身材臃腫,神態慵懶,還有比以前粗俗了許多。似乎這個發現開了他一個天目,他注意到很多的人臉上多了粗糲的痕跡。在家裏,他和妹妹的關係很好,他們曾經無話不談,而這之後,他們明顯疏遠了。即便在電話裏,他們總是交談不了兩三句。
當然自己寫東西要比這個時期稍稍早些,他在信中向她澄明了這點,她對他寫東西的日期大致是從他的另一個朋友那兒獲來的。這個朋友一度是他的精神夥伴,他常和他探討一些哲學上的問題,後來他覺得這一切清談都顯得抽象無力,空洞。便慢慢的減少了這種有限的交往。但是他肯定向別人說起過他,說起他的文字感覺和秉賦。她幾乎就是被他的話招引過來的,她在鄰市一個小報當記者,同時作副刊。有一次她說,我們的距離僅僅是地理上的。她長得很貌美,她的到來幾乎出人意料。
他以前對美女抱有偏見,後來他修正了自己的印象:美女並非都是花瓶。她們中有些個別的是上帝的寵兒,美貌智慧兼得。
他記得她第一次到來,他那天在家午睡,他的朋友推開了他的院門僅直走了進來,然後她幾乎從他的身後閃了出來,帶著一種清新甜蜜的滋味。他向她承認,她使他陷入了長久的暈眩。那天她坐在窗前,欣喜無比的視線一直在他的臉上,和他稍顯不安的指頭上。
他說,他會有一天坐上火車,馳向欲望之都。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可忙壞了的。學校裏的事物忽然間多了起來,兩三天後要有上麵的人來檢查工作。學校裏安排他出版報,給孩子們編戲劇,甚至去買茶葉這樣的事情都要他去做,他們總是這樣說,你順路。而編戲劇,出版報,則因為他在行。他沒有二話,搞得興趣盎然,不止一次的彩排過。領導無一例外的豎起大拇指,誇獎、稱讚不已。離上麵來人還有兩天,可是小禮堂的大幕卻出人意外的壞了,那個自動拉幕機失靈了。孩子們在一旁急得一頭汗。
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簡單,那個校園維修工是一個傲慢的人,他在配電房喝酒。幾乎把前去請他的學生打跑了。他去也沒有用,他的鼻子裏一連竄的含糊的聲音。維修工坐在一張方凳上,低著頭,目光比量著瓶內的酒。配電房裏充滿了酒氣,牆麵斑駁,線路縱橫。他間或打著酒嗝。
他是第一次來這地方,地麵卻顯得出奇的幹燥,因為電機的轟鳴,他像是站在甲板上。
大概到了下午三四點鍾維修工才修好了它,看著自動拉幕機來去自如,他才放下心來。
他和校園裏的清潔工,洗衣工還有超市職員都打過交道,那個維修工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家裏的抽水馬桶堵了,他去請他,維修工出人意料的答應得很是爽快。他身上沾著泥汙,隻是在院子裏的水龍頭前洗了手,然後就離開了,隻是抽了一枝煙。至於工錢,他死活也不肯要,幾乎逃也似的離開他家的庭院,上了那邊大橋。然後消失。
上麵的人來了,他們從車上跳下,站在地上,好幾個都戴著眼鏡,臉上閃著油脂的光亮。他們中有兩個低低的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就散開了,他們的視線在空氣中散向了各個方向。他和另一個教師站在走廊上,看見他們很快就向東南的方向去了。不遠處,藤蘿漫漫,叢深處有一個賓館。他偶然間去過一次,賓館給他的印象是一種肅穆,其中卻夾雜著淫糜的氣息。從外表上看普通非常,內裏卻像衛道士一樣。
那裏是一個恬靜之所,但並非人人去得。在我的小學校裏,我大概是幸運涉足的一個吧。他在給她的信中這麼說。他向她做了描述:裏麵全是地板,走進去吱吱嘎嘎的,牆上掛著藤蘿。花鮮亮,卻是假的。愈往裏麵走愈大。據說裏麵有桑拿間,書畫室,還有棋盤。他其實在一個毛玻璃的門口就被擋住了,他能聽見裏麵有小聲嬉笑的聲音,但是他卻被擋住了。門反鎖著。
“他們總是這樣,假借名目檢查工作,其實是另外一回事”旁邊的同事的話使他的肩頭發顫。這位同事高挑的個子,平時不怎麼言語。曾經被人戲稱為柱子,就是放在哪兒都不吭聲,很安全的主。他知道他來自郊鄉的一個菜農家庭,渾身上下能嗅到青菜蘿卜的質樸氣味。即便他在學校食堂吃也還是在身上漫溢出來那種獨特的味道。他在信裏告訴她,他們兩個人很處得來,是兩根單純的蘿卜。
他晚上剛到家,黃昏淹留在小院裏,能聽見藤蘿枝條在微風的牆麵上低語。父親還在二區的小雜貨店裏忙著呢,母親必然坐在櫃台裏。他沒有聽見廚房裏響起鍋鏟的聲音,他以往都能聽見,妻子在廚房裏,黃昏的光線勾勒出她曼妙的線條。鍋鏟磕碰著,廚房裏響起一種甜蜜的音樂。
她似乎能感覺到丈夫的目光,然後回轉頭,將目光穿過丫開的玻璃窗戶,投射在庭院裏那張熟悉的人臉上。她總是嫣然一笑,之後,會繼續低頭去忙乎。有時候,她會說,回來了。聲音低低的,但是他能夠聽得見,在暮色襲來的黃昏裏顯得清晰,三個字音似乎是跳著的。
他沒有說話,屏息聽一聽,或許妻子或從裏屋邁過一道門檻,出現在視野裏。但是,卻是一隻貓從屋心的黑影裏竄出來,嗖的一下上了屋牆。那感覺是貓長了翅膀。
緊接著電話響了,聲音極其大,整個廈屋被響的空蕩蕩的。他一個箭步。他一把抓住了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打著酒呃的男聲,甕聲甕氣地,讓他立馬趕過去。他有點糊塗,以為是他錯了,剛想說,卻換成了另一女聲。他掛了電話,就出門了。黃昏中的車輛在暮色籠罩的橋上匆匆而過。
他到達的地點在複興路和甘露路的交叉點上,在路的南側,那裏有一個斜開麵的酒店。門口燈紅酒綠。他是在寶塔路的路口坐上小三輪的,寶塔路幾乎就在他家的屋後。踩小三輪的是一個婦女,他開始並沒有看清楚,上車之後,看見女人在前麵的坐墊上磨著屁股用力踩車,肩頭上麵是挽起來的一簇馬尾。他給錢的時候,說,要知道你女的,我就不會坐的。女人臉上發窘說,何必呢。家裏不容易啊才出來,沒別的本事啊。酒店門口的光亮把女人的臉弄成了一個彩陶。
他一進包廂,馬上就響起了掌聲。他的位置已經擺好了,筷子和鮮紅的桌布灼人眼目。所有人都看著他。包括他的妻子,像是第一次看他表演。包廂裏有股香暖的氣息。
他明白了過來,那個剛才電話裏噴著酒氣含混不清的是在他左手的這人,這人眉高眼大。一把摟住他的肩說,怎麼認不得我了,認不得我了。他盯著端詳了半天,又看了看幾乎坐在對麵的妻子。妻子盯著他笑,大家都不說話,像是一起考察他的記憶力。
眉高眼大用手有力的捏了捏他的肩,一陣提醒之後,他總算想起來。是他的小學同學。然後他的妻子在對麵補白說,是他的中學同學。嗨,世界還是小啊。然後就是碰杯。眉高眼大現在南方做著生意,這次回來應市政府所邀來投資的。眉高眼大在路上碰見他的妻子,然後就將車停在路邊,搖下窗和她說話。他妻子先是一愣。
什麼變化都很大,唯獨,眉高眼大說,唯獨她沒有變。
這句話讓他有隱隱的妒意,但是他當時忍住,不好發作。隻有在回去的時候,他假裝一路趔趄著,妻子要來扶他,被他一胳膊甩開,這稍稍讓他快意了些。原本眉高眼大邀他們去KTV唱歌然後去喝茶。他一口回絕了,並且臉上裝出醉酒的神情來。其實他清醒得很。
從酒店裏出來,眉高眼大站在門口的燈紅酒綠中繼續邀請他們夫婦去玩一下。玩一下是指唱歌跳舞還有喝茶。妻子眼光伸過來,他卻堅決地將視線轉了向:在不遠處,一家藥店和一家飯店之間的光影裏,有幾個人團在一起,撕扯著,像是手上每人一寸寶貴之物。然而爭奪了許久,不見分曉,卻猛地聽見地麵上崩出尖利的聲響,酒瓶一個接著一個在街心開了花。
下卷
他們到家後,除了傭人的屋子裏還亮著燈,他的父母都已經睡下了。藤蔓掛在牆壁上,牆角有一隻蟲子在叫。他先洗完腳就上床睡了,其實他沒有立即睡著。他背朝外臉朝內,床幾乎是一個古董。上麵雕刻的人物花紋令他出神。他自小就睡在這張床上,上麵橫杠的凹凸,板壁上的紋路都是他無比熟悉的,甚至是枕頭,上麵有他熟悉的氣味。他在信中告訴她他曾經激烈的反對過這張床成為他們的婚床。他說,以前我爸媽在上麵做愛,睡覺,然後幾乎就在這床上生下我。然後這張床上,輪到我了。這感覺一點也不好。
但是家裏人卻固執已見,由不得他反駁:將這張床油漆一新,舊貌換新顏。他們一再說這不是自己打算盤算經濟賬。他父親說,這張床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當年我父親也是這麼留給我的。他用手扶著床櫬,搖了搖。說,你看,這麼多年來,還這麼結實,不作興一根釘子。然後他就大發感慨說現在木匠技藝的低劣。跟老祖宗相比,他們什麼狗屁阿。
這張床足足有兩米五寬,遠遠超出了現在床的尺寸和規模。有四根豎柱,頂上還有花鳥蟲魚,做工細活很是講究。他記得小時候和妹妹在床上,就如天各一方的感覺。他一隻手都撈不到妹妹。現在躺在床上,他總是習慣性的伸出胳膊,在黑暗中找尋。妻子總將他的胳膊挪開。然後能聽見她的輕微的呼吸聲,清晰的在黑暗的大水裏蕩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