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如意在光芒四射的樓頂上站著,兩腿叉開,居高臨下,一副大人物的氣魄。九月的陽光在他周圍環繞遊走,在一片霞光中,他的心在升騰,身在升騰,五髒六腑都在升騰。他展著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在他的九曲回腸裏壓了二十七年,到現在才順順溜溜地吐出來,吐得暢快,吐得愜意。
遠處是無邊的黃土地,經過了兩季收成的黃土地默默地平躺著,舒伸著漫向久遠的平展。穎河靜靜地流著,像帶子一樣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著粉粉的紅色,一扭一扭地過了小橋。近處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駁的土牆和灰色的瓦房的獸頭在他眼前一掠而過。豬兒、狗兒、雞兒全在渺小地動,豬糞雞屎的氣味在九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濃重。一聲灰驢的長鳴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卻又打著響噴兒“咳咳”地住了……
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那過去了的歲月在他心裏深深地劃了一道痕,他記住了,永不會忘。心理上的高度興奮使他的眼睛燃燒著綠色的火苗兒,那火苗兒的燒著眼前的一切,點燃了遍地綠火。他的心在無邊的燃燒中踏遍了扁擔楊的每一寸土地,盡情地享受著燃燒的快感。心潮的一次次激動使他有點頭暈,暈得幾乎栽下樓去,可他站住了,定定地站住了。他敞開那寬大的惡狠狠的胸懷,挺身而立,麵對土地、河流、村莊,喉管裏一口濃濃的惡唾沫衝天而起,呼嘯著在空氣中炸成千萬顆五彩繽紛的碎釘!那碎釘一樣的唾沫星子在噴射中挾裹著一句衝勁十足野氣十足的罵人話:
“操你媽!”
在罵聲中娘扯著一個三歲的光屁股小兒從漫漫土路上走過來,那小兒亮著狗樣的肋巴,小腳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擰著麻花。饑餓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陽光,爾後在癟癟的小肚皮裏進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為娘的“附件”——“帶肚兒”,隨娘一起嫁到扁擔楊來的。娘用身體給他換了一個吃飯的地方,這地方卻使他永遠地打上了恥辱的印記:“帶肚兒”。當他從漫漫土路上走來的時候,人們的眼裏就這樣寫著,刀砍斧剁般地寫著。沒有人能幫他去掉這個印記,即使娘死後也是如此。
“帶肚兒!”
後爹羅鍋來順牽著他一家一家地去給人磕頭。為了讓他得到村人們的認可,不至於受人欺負,後爹佝僂著腰賠了更多的笑臉:“自己娃子,自己娃子哩。”他就跟著跪下,叫叔、叫伯、叫大爺、叫嬸子、叫大娘……小骨頭很嫩,跪著跪著就跪出血來了。那時候他的血是紅的,黃土是他的止血劑。
可還是有人欺負他。從小開始,一點點兒的娃兒就結夥揍他。他心裏的惡意就是那時候被人揍出來的。割草的時候,蛋子大的娃們就結成一夥兒捆他“老婆看瓜”。第一次他哭了,娃兒們讓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聲音怯怯的,帶著滿臉的淚花。可娃兒們還是不放過他,一個個叉著腰在他麵前站著,讓他再喊一聲,再喊一聲,再喊一聲……娃子們的惡意幾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紀便有一種血緣關係的敏感。當娃子們從長舌女人那兒得知他是“帶肚兒”的時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們發泄的目標,一次又一次地經受了血的鍛煉。隻是他不再哭了,當他被揍得滿臉開花的時候,娃子們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聲爹,可那斜著的小狗眼裏沒有一滴淚,目光很殘,於是又揍。漸漸,他開始還手了。人多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地蹲下來讓人死揍;人少的時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樣拚命撲上去,又踢又咬……
大一點的時候,饑餓成了他生存的第二威脅,別看那時他狗瘦狗瘦的,卻長了一副極好的消化器官。後爹把飯都省給他吃了,可他還是餓。於是偷紅薯、掰玉米,在地裏見什麼吃什麼,小碎牙“嚓嚓嚓”吃得極快。這又常常被看青的大人捉住,捆到隊裏挨大人的揍。一次又一次,都是後爹羅鍋來順給人下跪求饒,才放人的……
現在,這挨揍的小狗兒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著筆挺的西裝,臉色紅潤而有生氣。那經過千錘百煉的鼻子豐滿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熱的氣流。那身量也因了居高臨下的位置而顯得高大魁梧,氣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裏揣著一疊燙金的名片,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部塗料廠廠長楊如意”的字樣,這是他出外六年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