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片”的作用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所謂的“××部”僅是設在鄰縣縣城的一個小倉庫,“××部塗料廠”是他在倉庫主任的認可下估搗出來的。然而,掛出“××部塗料廠”的招牌並不那麼容易。這個倉庫屬於省裏的一個物資站,物資站又屬於一個公司,公司上邊才是××部。這個渠道有數十個關節,每個關節都是用錢買出來的。他自幼就給人磕頭,知道怎樣送禮。那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六年來他進步很快。當然,這一切都是在私下進行的,從縣城到北京,有上百名有權力的人在他的小本本上留下了名字,那是一次次交換的記錄。人的本能的大解放使這些有權力、有信仰的人也覺得應該活得更好一些,於是就更增添了打通關節的難度。整個過程是靠一本書才能敘述完的,不管怎麼說他成功了。話說回來,這裏邊也有合法的地方,合法之處就是他每年給倉庫、物資站、公司、××部提交一些利潤。這塗料廠其實還是楊如意一個人的。掛上“××部”的招牌使他獲得了資金、原料和銷售上的便利。在這個有晴有陰的國度裏,要想幹點什麼必須有把大紅傘撐著才不至挨淋。楊如意要的就是這把大紅傘。歲月磨出這樣一個人來,必然教會他如何生存。
一個徒手走出扁擔楊的漢子,靠在鄰近縣城的倉庫裏打小工起家,獨獨地闖出一個天下來,必然是個能折騰的人物。楊如意也想讓人們知道他是個人物。如今他回來了,蓋了這麼一座樓,就是想讓人們看看……
站在樓頂上的楊如意傲然地遠視前方,目光很殘。那具有燃燒力的綠光是從心底裏射出來的,甚至當他看到恩養他長大的後爹的時候,目光也沒有變得溫和些。他的惡的鍛造是在童年裏一次性完成的,任何後天的教化對他來說都是無用的。
羅鍋來順蹲在樓院裏,屁股下硬硬地墊著一塊半截磚,仿佛在夢中一樣。他弄不明白,這高樓怎麼會是自己的房子,怎麼會是他住的地方。他活了一輩子,做夢也沒想到他會住這樣的地方。他的老眼眨了有一百次了,眨眨,再眨眨,眼都眨酸了,還是看不明白:這就是他羅鍋來順要住的地方麼?
羅鍋來順在草屋裏滾了幾十年,那日月雖苦,但草屋、土牆摸上去軟和和的,貼人的心,夜裏也睡得香甜。他沒住過這樣的房子,這房子太大、太空、太壓頭,摸上去冷冰冰的,讓人恍惚。蹲在這樓院裏,他總覺得迷迷糊糊的,像在霧裏一般。
他幾次問兒子,為啥要蓋這樣的房子,兒子笑笑,不說。問急了,隻說:“讓你老享享福。”可兒子眼裏說的不是這些,不是,他看出來了。唉,兒子大了,兒大不由爺。他能說什麼呢?他一輩子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為這個。“帶肚兒”給人賠了多少笑臉啊,兒子孝順,不也是他的福氣麼?
不過,他還是不習慣住這樣的房子,住這樣的房子夜裏睡不安穩。搬進樓房的第一夜他就魘住了,一直掙紮到天亮……
羅鍋來順長長地歎了口氣,仰臉望著站在樓頂的兒子,說:“房既蓋下了,緊著把媳婦娶過來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楊如意笑了笑,突然大聲說:“爹,我下午就走了,那邊事兒忙。要是村裏有人想來這樓院裏看看,你就叫他看,誰來都行,別攔。”
羅鍋來順苦著老臉說:“誰還來呢?蓋這麼高,壓一圈兒,怕是人都得罪完了。”楊如意哈哈大笑,笑了,又吩咐說:“要是誰家來了客,房子不夠住,請叫來住了,隨便住,樓上樓下都行。”
“會有人來麼?”
楊如意不答,就那麼挺挺地站著,立出一個“大”字扁擔楊就在他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