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村長楊書印家又來客了。

先來的一撥是“煙站”的,站長領著,四個人,四輛新“飛鴿”車,個個都很神氣。穎河地區是“煙葉王國”,煙葉收購站的人自然是“煙葉王國”的王爺。莊稼人一年到頭全靠種煙換錢花呢,縣長都不怕,就怕這些爺,每到收煙的季節,他們張張嘴就是“等級”,“等級”就是錢哪!給多給少全在爺們那嘴片子上。有多少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站長親自領著來了,那關係、麵子還用說麼?

楊書印自然知道這裏邊的路數。他把他們讓到屋裏,泡上茶,吸著煙,然後漫不經意地問:“喝兩杯?”

他知道這些人輕易不下來,下來就是喝酒,喝醉。要說喝酒,他們有的是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排得滿滿的,去誰那兒不去誰那兒都是有講究的。煙分“等級”,人也分“等級”,不是地方他們還不去呢。

站長揚揚手裏掂的提兜,提兜裏的麻將牌嘩啦啦啦響:“不喝。老楊,自己人不說外氣話,借你一方寶地,摸兩圈,玩玩。”

楊書印知道他們的賭癮上來了,哈哈一笑說:“好,玩吧。”聰明人不用細問,這一段公安局查得緊,他們打麻將也是“遊擊戰”,今天這兒,明天那兒,怕公安局的人發現。

楊書印即刻起身,把他們領到後院去了。後院西屋是他老二媳婦的新房,兒子在外幹公事,媳婦回娘家去了,這裏幹淨、清靜,人不知鬼不覺的,是玩牌的好地方。

楊書印剛把這撥人安頓好,狗又咬了。

這次進門的是鄉供銷社的老黃,老黃是鄉供銷社的主任,主管全鄉的物資分配。化肥啦、柴油啦、農藥啦,都是要他批條子才能買的。看塊頭也不是一般的人物。進院就大大咧咧地喊道:“鱉兒在家麼?”

楊書印笑著迎出來,罵一聲:“鱉兒,上屋吧。”

進得屋來,老黃從兜裏掏出一遝子油票扔在桌上,斜斜眼,問:“咋,夠不夠?”

楊書印臉上並無喜色,他遞過一支煙來,連看也不看,說:“化肥呢?”

老黃擠擠眼:“爺們兒,給你留著呢。”

“尿素?”

“尿素。我敢糊弄你麼?鄉長才給了五噸。”

“我要的可是十噸。”楊書印翻了翻眼皮,說。

“屁放肚裏吧,知道。”

楊書印慢慢地吸著煙,眼兒眯著,好一會兒才說:“那事兒,我再給運生說說,讓他抓緊給你辦了。”

老黃一抱拳說:“老哥,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楊書印沒吭聲,隻拉了拉披在身上的中山服,然後抬起頭來,問:“喝兩杯?酒菜現成……”

老黃摸摸被酒氣熏紅了的鼻子,推讓說:“不喝吧?”

“鱉兒!”楊書印罵一聲,站起來進了廚房,對女人吩咐說:“弄幾個菜。”

女人自然是見得多了,連問也不問,就在廚房裏忙活起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四葷四素,熱熱涼涼的便端上來了。

老黃一拍腿:“哎呀,服了服了!嫂子手好利索,不愧老楊哥的女人哪,手眼都會說話。”

女人白白胖胖的,也就四十來歲,顯得還很年輕,隻微微地笑了笑,身影兒一晃,又拐進廚房去了。

酒菜擺上,這邊屁股還沒坐熱呢,工商所、稅務所的人又來了。來的自然也是本鄉有頭有臉的人物,是多少人想請都請不到的,他們進門就像進家一樣,來了就嚷嚷著要酒喝。

楊書印笑著忙裏忙外地招待,把他們一一安頓下來。來人先說一聲:“老哥,事兒辦了。”楊書印點點頭,也不多問,隻道:“喝酒,喝酒。”一時猜拳行令,十分熱鬧。楊書印在一旁陪著,都知道他不喝酒,也不勉強他。

一個人能活到這份上也夠了。在扁擔楊村,隻有頂尖兒的人物才會有這樣的場麵。楊書印今年五十二歲了,在這張闊大的紫棠子臉上並沒有過多地刻下歲月的印痕。應該說他活得很好,也很會活。活人是一門藝術,他深深地掌握了這門藝術。在這片國土上,任何人要想活得好一些就得靠關係,關係是靠交換得來的。但這不單單是一種物資的交換,而更多的是人情的交換,智慧的征服。多年來楊書印一直播撒著人情的種子,他甚至不希圖短期的收獲。他把人情種下去,一年一年的播撒,讓種子慢慢地在人心裏發芽兒,爾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