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現在,年已五十二歲的楊書印可以說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頂峰,似乎沒有人再超過他了。房蓋了。三個兒子都安排了。縣上、鄉裏都有朋友,有什麼事說句話就辦了。還有什麼人能比他的日子更紅火呢?他不僅僅是一村之長,三十八年來他始終是扁擔楊的第一人。他先後熬去了六任支書,卻依舊巋然不動,這就是極好的說明。

看看家裏來的客人吧,這些主兒都是握有實權的人物,往往比鄉長、縣長更管用。楊書印隻要說句什麼,他們沒有不辦的。話說回來,在楊書印眼裏,他們都是已經喂熟的“狗”了。那麼,幾瓶酒對楊書印來說又算什麼呢!

半晌的時候,又有一撥客人來了。三個人,騎著一輛摩托,是縣公安局的,腰裏都硬硬地掖著槍,聽見狗咬,楊書印出來一看,便笑了:“巧!老馬,哪陣風把你們三位吹來了?”

“賭風。”治安股長老馬說,“這一帶賭風太盛,局裏派我們下來看看,抓幾個鎮一鎮。老楊,你這村裏有沒有?”

後院現成就有一撥賭徒,前院又來了抓賭的,真是太巧了。楊書印聽了卻哈哈大笑:“上屋吧,歇歇再說。這陣子社會秩序也太亂了,你們得好好抓一抓。”

於是,讓進屋來,又添酒加筷,一陣忙碌。把人安置下來,楊書印不慌不忙地到後院去了。拐進後院,進了西屋,見西屋裏的人正打到興處,一個個眼綠綠地盯著牌,叫道:“八萬!”“一條!”……

楊書印背著手看了一會兒,漫不經心地說:“今日個巧了,縣公安局的人也來了。”

“撲咚”一聲,四個人全站起來了。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手抖抖的,慌亂中把椅子碰倒一個,又趕緊收拾桌上的麻將……

楊書印的臉慢慢地沉了下來,眉頭一皺,說:“慌啥?坐下,都坐下。”

四個人怔怔地望著他,像傻了似的愣著,心怦怦直跳。他們知道讓公安局抓去可不是好玩的,這些人六親不認。押進拘留所不說,鬧不好,連“煙站”這金不換的飯碗也丟了。站長站都站不穩了,嘴哆哆嗦嗦地叫道:“老哥……”

楊書印的臉色緩下來了,他笑眯眯地拍了拍站長的肩膀,說:“玩吧。我是過來給你們說一聲,前院有客,我就不過來招呼你們了。”

一聽說公安局的人也在這裏喝酒,四個人仍然心有餘悸,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望著楊書印,“走”字在舌頭下壓著,想吐又吐不出……

楊書印擺擺手:“哪裏話。玩吧,好好玩。要是在我這裏出了什麼事,我這臉還是臉麼?”

四個人這才放下心來,立時覺得楊書印這人氣派大,敢在前院招待抓賭的,後院安置賭博的,神色竟一絲不亂,這些人平日裏被人敬慣了,巴結他們的人太多,自然看誰都矮三分。今日才識得楊書印是個人物,那胸懷是他們四個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的。於是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似乎想說點什麼,楊書印又擺擺手:“玩吧。”說罷,推門走出去了。

於是一切照舊。前院喝五吆六;後院劈裏啪啦,酒興正濃;賭興正酣。在這一片熱鬧聲中,楊書印從容不迫地前後照應、周旋,闊大的紫棠子臉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客人們自然說了許多巴結的話,但他聽了也就聽了,並不在意。仿佛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讓他煩心的事了……

然而,在九月的陽光裏,當一村之長楊書印出門送客的時候,站在村口的大路邊,卻感到背上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這短短的一段送客路使他的身心備受熬煎,他幾次想回頭看看,卻還是忍住了。他的眉頭皺了皺,神情坦然地笑著把客人一一送走,立在大路邊上,他眼前極快地閃現出數十年前的一幕:羅鍋來順拉著七歲的“帶肚兒”跪在他麵前,一遍又一遍地說:“俺這臉真不是臉了。狗兒又偷扒紅薯了。娃子小,讓俺一馬,再讓俺一馬吧。”羅鍋來順的頭咚咚地磕在地上,像木板似地響著,很空……

楊書印慢慢地走回家走,他覺得頭“轟”了一下,也僅是“轟”了一下,可女人看見他便跑過來了,神色慌亂地扶住他問:“咋啦?咋啦?”

“沒啥。”他說,“沒啥。”

“你是看見啥了?臉色這麼難看……”

“沒啥。”他重複說,“頭有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