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2)

在樓房對麵的土牆豁口處,露著一顆小小的腦袋,那是獨根。

獨根四歲了,滿地跑了,卻拴在榆樹上,腰裏拖一根長長的繩子。

獨根的一條小命兒是兩條小命兒換來的,也是楊氏一門動用了集體的智慧和所有的社會力量爭取來的,生命來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貴。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獨根那六歲的姐和五歲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兒去地裏撿豆芽兒。鄉下孩子曉事早,很小就知道顧家了。地分了,沒菜吃。年輕的媳婦們下地回來總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從別人家的地裏薅來的,即是自家地裏有,也要從別人家地裏薅,看見了也就罵一架,練練舌頭。這精明很快就傳染給了孩子。於是孩子們也知道從別人家地裏薅一點什麼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著薅,好讓娘誇誇。

這一日,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娃子們就結夥兒去地裏撿豆芽兒。那是剛點種過的豆地,天熱,沒兩天就出芽兒了。地麼,自然認準了是別人家的。於是一個個亮著紅紅的肉兒,光腳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裏的豆芽兒。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兒,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兒。豆地裏長的芽兒,帶土的,很髒。薅了,又一個個擎著去坑塘邊洗。那坑塘離場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這會兒沒有。娃兒們擠擠搡搡地蹲在坑塘邊洗豆芽兒,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認真。洗著洗著,那五歲的小哥兒腳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脈的感應起了關鍵作用。一群小兒,獨有那六歲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沒拉住,也跟著滑下去了。小人兒在水裏緩緩地下滑,漸漸還能看見飄著的頭發,小辮兒上的紅繩兒,漸漸也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水紋兒一圈一圈地蕩開去,在六月的燦爛的陽光下,兩個嫡生的小生命無聲地消失了……

小娃兒一個個都呆住了,靜靜地望著水裏的波紋兒,停了好大一會兒,沒有誰動一動,隻望著那很好看的波紋兒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圓環似的波紋兒消失。這時候,要是趕緊呼救,不遠的麥場裏就有人,漢子們都在打麥呢,那麼,兩個小生命也許還有救。可娃兒們愣過神兒之後,各自都慌忙去撿撒在坑塘邊的豆芽兒,一根一根地撿,髒了的又再洗洗……時光在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兒裏飛快地流逝,生命頃刻間從無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兒撿完了,洗過了,這才有娃兒想起該去叫他媽。於是又一夥夥兒去叫他媽。他媽在地裏割麥呢,路很遠很遠。一個個又光著小屁股,擎著那一小把豆芽,慢慢往地裏走。路上,有個娃兒的豆芽兒撒了,就又蹲下來撿,撿得很慢。這中間,娃兒們在路上也曾碰上過拉麥車的大人,隻是記著要去叫他媽,也就很認真地保持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兒已經漂起來了……

……一母同胞,兩個小姐弟,白脹脹地在水麵上漂著,姐的小手勾著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這打擊太大了!扁擔楊這位名叫環的年輕媳婦像瘋了一樣從地裏跑回來,趴在坑塘邊哭得死去活來。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頭破血流。扁擔楊曆來有女人罵街的習慣。環在哭天搶地的呼喚小兒的同時,又一遍一遍地詛咒上蒼……

老天爺,你有眼麼?你眼睛了麼?你不曉得生兒的艱難麼?你為啥要毀這一家人?為什麼?!兩個娃兒,兩個呀!咋偏偏攤到這一家人頭上?哪怕毀一個呢,哪怕把妞領去呢,你也不能這麼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著她又咒起“計劃生育小分隊”來。生第二胎的時候,他們罰了她一千八百塊錢,還強行給她實行了“結紮”手術。那小哥兒是“超生兒”,沒有指標,沒有戶口,也沒有地……

太慘了!她那淒厲的呼號鬧得人心裏酸酸的。女人們都跟著掉淚了,坑塘邊上一片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