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1 / 2)

那天夜裏,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兩兄弟。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他的。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春堂子,隻是到了第二天,聽說春堂子死了,他們才想起來,那在暗處站著的,一個黑黑的影兒,就是春堂子……

他們是星星出齊的時候才從外邊回來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塊錢。兩人都很喪氣。他們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個三百五百的。這十幾家親戚就能借個五六千塊了,然後再湊湊,幹點大事體。誰知這年頭一說到錢上,親戚也不是親戚了,鬧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討飯似的,才借了這麼一點點,打人臉似的,要早知家家都這麼薄情,他們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錢的事兒,老舅便不吭了,隻一口一口地吸煙,臉上像下霜似的難看。妗子卻一個勁地哭窮,好說歹說一個子兒也沒有借出來。臨出門的時候,河娃暗暗地掉了兩滴眼淚。這時老舅悄悄地跟了出來,背著妗子偷偷地塞給他們五十塊錢,像打發要飯花子似的歎口氣說:“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錢摔到老舅臉上。在姨家更讓人難堪,姨說:“給他們幾個吧,娃兒們跑一趟不容易,也輕易不張這個口,就給他們幾個吧。”可姨父卻一口咬定沒錢。兩人就那麼傻傻地站著,一再說是借的,將來還呢,說得唾沫都幹了,才借了一百塊錢,那還是姨掉了淚才給的。到了大姑家,大姑一會兒說要蓋房,一會兒又說要給二表兄接親,一會兒又是貸款還沒還齊呢。明看他家開著“輪窯”呢,有的是錢。可好話說了千千萬,就是借不出來。其他的親戚就更不用說了,臉冷得像冰窖……

坐在河堤上歇的時候,兩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心裏都涼冰冰的。窮的時候,親戚們還常互相幫補,可這會兒日子好過了,人情怎麼就這麼薄呢?

林娃哭喪著臉說:“算了,河娃。”

河娃沒有吭聲,眼直直地望著遠處。錢,錢,上哪兒去弄錢呢?漸漸地,他眼裏泛出了惡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個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錯了地方。又恨自己沒有能耐。一時間,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哥,你是人麼?”

林娃心裏正窩著火呢,忽一下也站起來了,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粗聲粗氣地問:“你說啥?你敢再說?!……”

河娃說:“你要是人,就豁出來幹!”

“屌!”林娃火爆爆地說,“沒本錢咋幹?”

“豁出來就有本錢?”河娃說。

“哪來的本錢?”

“賣房子!能賣的都賣,車子,手表,床……統統賣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瘋了?!”

“沒瘋。”河娃淡淡地說。

“賣了房娘住哪兒?”

“那兩間草屋給娘住。瓦屋賣了,三年就翻過來了。”

河娃是瘋了,想錢想瘋了。林娃也想錢,可他沒有兄弟這麼邪乎。他抱住頭蹲下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天黑透了。穎河靜靜地流著,依舊不急不躁地蜿蜒東去。河堤上的柿樹黑紅黑紅的,柿葉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著旋兒飄進河裏。這時候一個黑黑的人影兒在遠處的田野裏出現了,他像孤魂似的四處遊蕩著,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