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1 / 2)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靈床上,一盞長明燈伴著他,娘那無休無止的哭聲伴著他。雖然不時地還有人來探望,可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睜著的讓人恐怖的眼裏卻分明是映著什麼。他看見了,他看見一隻小綠蟲一拱一拱地從他的肚臍眼兒裏爬了出來。小綠蟲爬過村莊,爬過田野,爬過河流,爬過大王莊、傅夏齊,經張莊,過胡寨,一爬一爬地爬進了縣城裏的課堂上。在課堂上小綠蟲從“記分冊”上爬過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綠蟲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綠尿,綠綠的尿汁從黑板上淌下來,淌出了一個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分子式”。爾後小綠蟲爬到第六排第二張課桌上,極快地吞噬著課本,一片“沙沙”聲響過,課本消失了。吃了課本,小綠蟲又在課桌上拉了一攤臭烘烘的綠屎。接著,吃飽了的小綠蟲又蠕動著爬到了史愛玲的頭上。史愛玲就坐在他前邊的位置上,上課時老愛扭頭看他,史愛玲的燙發頭上抹了許多頭油,滑膩膩的,還帶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綠蟲高高地立在史愛玲的燙發頭上,朗聲背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可是,史愛玲老是愛用手去抿頭發,一撥拉便把小綠蟲撥拉下來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綠蟲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過“漢界”,從板凳上爬到了史愛玲那繃得緊緊的屁股上。史愛玲身上熱烘烘的,散發著一股熱包子的氣味,很熏人。小綠蟲在這股熏人的氣味裏攀上了史愛玲的喬其紗泡泡衫,經那圓圓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愛玲的燙發頭上。小綠蟲剛要朗聲背誦,史愛玲一撥拉便又把它撥拉下來了。再爬……小綠蟲堅忍不拔地立在史愛玲的頭上,悲壯地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可這會兒小綠蟲聽見史愛玲用羞紅的聲音喃喃地說:“隻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隻要考上……”於是小綠蟲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場上去了,考場像個巨大的高速旋轉的綠盤,小綠蟲在綠盤上頭暈目眩,幾次都差一點被甩下去,可它還是堅毅地在綠盤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行分子式。這行分子式是紅薯幹麵捏成的窩窩頭加上鹹菜疙瘩辣椒水醃出來的,帶著一股子臭青泥的氣味,顯然熱量是不夠的。頭暈目眩的小綠蟲在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腳,終還是被甩下來了。小綠蟲被甩下綠盤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史愛玲。史愛玲太高大了,小綠蟲太渺小了,它再也見不到史愛玲了。史愛玲仍舊在課堂上背分子式,小綠蟲卻被人一腳踢回到鄉下去了。從此小綠蟲便拱進了土裏,在腥嘰嘰的泥土裏一溝一溝地拱,一溝一溝地拱,小綠蟲隻有無休無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啞的哭聲又響起來了。那是又有人來了,有人來的時候,春堂子娘總忍不住要哭。

“兒呀,老虧老虧呀!兒死的老虧老虧,兒一天福都沒享過呀!……”

這時,村長楊書印走進來了。他挺著大身量步子緩慢地走進屋來,神色肅然地望了望躺在靈床上的死人,默默地歎了口氣。良久,他問:

“啥時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裏的淚,可擦著擦著淚又湧出來了,她嗚咽著說:“前晌。他叔,娃死的老虧。為啥呢,你說為啥呢?”

楊書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時就覺得頭懵懵的,那難聞的農藥味嗆得他惡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後退了退,搖搖頭,很惋惜地說:

“頭些天我還見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著歎了口氣,幽幽地說:“唉,命啊,這都是命。”

“沒吵他吧?”

“沒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糞,一車一車拽,咋說他也不歇……”

楊書印默默地站著,眼裏的淚掉下來了。他剛聽說信兒,前晌,他騎車到縣城去了,去看了看在縣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們。兩個年輕人都當了副局長了,可見了他還是很熱情。兩個年輕人一見他就說:“叔,大老遠跑來,有啥事兒?”他笑著說:“沒事兒,來看看你們,看你們缺啥不缺?”這兩個年輕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說:“老叔,要是有啥不順心的事你就言一聲,咱整治他!你說是誰吧?”楊書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攜人還提攜不及呢,老叔從來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來看看你們。”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又問:“老叔真沒啥事兒?”楊書印哈哈笑起來:“沒事,真沒事。有事我就找你們了。”兩位年輕的副局長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這位提攜過他們的長者。下午,楊書印就騎車回來了。回來時他又到鄉政府去了一趟,很隨意地跟鄉長談了談“村政規劃”的事。鄉長是個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很有些關於鄉村未來的狂想。兩人就熱熱鬧鬧地談了一陣。鄉長有些想法跟楊書印是不謀而合的。鄉長認為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蓋,土地侵占得太多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楊書印也認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須按“村政規劃”辦事,不然就會越來越亂。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直到日夕的時候,楊書印才高高興興地騎著車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地拉起了一張網,一張看不見的網,網繩在他手裏抓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