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玲子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這天裏,她突然關了代銷點的門,跑到場裏來了。場裏垛著一家一家的麥秸垛,圓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麥秸垛上,悠悠地晃著兩腿,朝遠處的墳地裏望。
場裏靜靜的,雀兒打著旋兒在經了霜的麥秸垛上飛來飛去,忽東忽西,這裏啄啄,那裏啄啄,去尋那散在垛裏的籽籽,啄也很無力,似覺得該去的總要去,該來的終會來,也就不慌……
麥玲子也不慌。她就這麼一個人在高高的麥秸垛上坐著,看著晃晃的日影兒慢慢移,慢慢移……
這些天來,她該睡的時候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卻又想睡,一天到晚囈囈症症的,一時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褲子,很花很豔的布衫,把胸脯兜得飽飽的,屁股繃得圓圓的,臉上還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見,一時又一連好幾天臉也不洗頭也不梳,整日懶懶地發愣,像個女瘋子。她跟村裏的姐妹們說話也少了,見了麵總覺得沒話說。人家嘰嘰喳喳說笑的時候,她不笑,臉兒繃著,像是誰欠了她代銷點裏的錢。人家不笑的時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獨自一個人笑,癡癡地笑。姐妹們說:麥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連說這話的時候,她也不打不鬧,默默地發呆……
她看什麼的時候盯得很死,像“釘”上去了似的。在她眼裏,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太陽很遲很遲的時候才磨出來,爾後又像釘住了似的老也不動。村街裏,老牛拖著犁耙慢慢地從代銷點門前走過,那一聲“哞”的叫聲仿佛有一世那麼久。晌午了,有人跑來買鹽打醋,慌慌地來了,又慌慌地去了,趕死一樣的。代銷點對麵的大石滾上老蹲著一個人。大石滾死在那裏了,人也像死在那裏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膩了,就叫人想發瘋!
不知怎的,這陣子她的嗅覺也變得分外靈敏。凡是進代銷點的人她都能聞見一股味,一股很難聞的氣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連跟她自小在一塊玩的姐妹們身上也有。這股味是經眾多的氣味混雜而成的,仿佛在雞屎豬糞馬尿裏泡過,在腥腥甜甜的泥土裏醃過,又在汗味,餿味、煙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東西裏浸過。這股味籠罩了整個扁擔楊村,在陽光下顯得幹燥而又強烈,在陰雨天裏卻顯得膩濕濃重……她偷偷地聞過自己,她覺得自己身上也有這麼一股味,於是,她夜裏一個人躲在屋裏洗身子,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這股味。她把渾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層,然後再用水洗掉,可她還是洗不去這股味。姐妹們到代銷點來,都說她身上香,香極了。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這股味來自田野,來自土地,來自村街,來自每一個大大小小的院落,來自一個個糞坑,一個個不見天日的紅薯窖……連那沒有生命的大石滾上都有這麼一股味,永遠洗不掉的味。
唯獨那所樓房上沒有這股味。她知道那所樓房上沒有,於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發瘋。
有時候,她心裏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讓來來強奸她。她眼前時常出現來來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溝坎上或是河坡裏的情景,一個強壯的剽悍的野蠻的勇敢的來來把她按倒了,她聽到了來來的急促的呼吸聲,看到了來來手腳齊動的粗獷,來來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輕鬆很利索很灑脫地把她撂倒了……可來來不敢,她知道來來不敢。來來沒有這股勇氣也沒有這份膽量,來來像狗一樣地跟著她,卻又不敢怎樣她,來來缺的就是這些,來來的骨頭太軟,撐不起一個天。有時候她又覺得狗兒楊如意會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她是恨楊如意的,每每想起楊如意的時候就恨得牙癢!可楊如意卻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穿西裝的楊如意,騎摩托的楊如意,站在高樓上的楊如意……像畫片一樣地一一映現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麥玲子也服。可楊如意算什麼東西呢?!那一雙狼眼賊亮賊亮的,看了就讓人害怕。麥玲子才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哪。況且,這狗日的還從城裏領著浪女人回來顯擺,不就是有幾個臭錢麼。哼,那女人不算白,隻是穿著掉屁股裙兒,一扭一扭的會騷人罷了。麥玲子覺得自己打扮出來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為什麼要這樣比呢,麥玲子說不清楚。可隻要一想到這兒,麥玲子就恨從心頭起,覺得她咬了楊如意一口,趴在楊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來了。往下她又問自己,為什麼要咬他?他是你什麼人?這時麥玲子又會暗暗地罵自己,罵楊如意……還有的時候,麥玲子想的卻是另外的一個男人,一個無蹤無影、說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這男人從天外飛來,親她抱她摟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這沒有影兒的男人了。這男人把她燒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願地躺在這男人的懷抱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