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突然有些活氣了。
黑子家的帶子鋸很昂揚地響著,不知是修好了還是怎樣,反正不那麼難聽了,冬日的陽光照在村舍上,好似也有了點亮光。村街上,那條人踩馬踏的土路也顯得平展了些。雞們、豬們很輕鬆地在村路上覓食。來往的行人高聲地打著招呼,那笑呢,是很有些含意的。
於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地在村子裏悄悄傳開了:
“聽說了麼?鱉兒犯事了!說是已經抓起來了。”
“喲,怕是罪不小吧?”
“了不得,可了不得,聽說是詐騙幾十萬呢!”
“老天哪!有恁多?”
“說是五花大綁捆走了!……”
“看來事兒不小,他糟蹋多少女人哪!”
“早些時,鱉兒回來,我就看他臉色不對……”
“怕是要崩吧?犯這麼大的罪。”
“怕是要崩……”
這消息是大碗嬸的兒子大騾從城裏帶回來的。他隻說如意怕是要犯事了,那邊又查他的帳呢。大碗嬸狗窩裏放不住剩饃,也就慌慌地四下張揚開了。
話說了不到一個時辰,村裏人便全都知道了。在田邊、地頭或是農家的小院裏,到處都鬧嚷嚷地在議論這件事情。你說,我說,他說……忽然就覺得氣順了許多。
午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拴長長的鞭炮。火鞭像炒豆子一般“劈劈啪啪”響了許久,村街裏飄出了喜慶的硝煙味,鞭炮聲剛響過,又有人在自家院子裏高聲唱起梆子戲來,啞啞的喉嚨,粗粗的嗓門,一聲:“轅門外三聲炮……”唱得有板有眼。誰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卻又不肯往細處說,隻有各自心裏明白。
好事的大碗嬸像喜瘋了似的,在村街裏側歪著大片子腳脫脫脫一趟,脫脫脫又一趟,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地學說,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胸前那像癟了氣的皮球一樣的大奶子一甩一甩的,連衣襟上的扣都沒係,大敞著懷就跑出來了。她那張灰灰的紫茄子臉上塞著塊大紅薯,走著吃著,吃著說著。有人的時候她少咬兩口,沒人的時候多咬兩口,糊糊粘粘的塞一嘴紅薯,噎得連話都說不清爽了。她腰裏也像是掖了根扁擔似的,胸脯扛得很高,隻見奶子忽閃。走了那麼幾趟,仿佛還不過癮,終於忍不住跑到羅鍋來順搭的草棚前喊道:
“來順,來順,你出來,我有話說哩。”
羅鍋來順從草棚裏勾著頭走出來,笑著搭訕說:“他嬸,有啥事?”
大碗嬸故意遲遲疑疑吞吞吐吐:“聽說,聽說……如意沒給你說?”
“啥事呀?如意沒說,沒說。”羅鍋來順眨眨眼,慌忙問。
大碗嬸很神秘地小聲說:“聽說如意犯事了,罪可不小哇!趕緊去看看吧……”
羅鍋來順的臉立時灰了,隻覺眼前一黑,勉強才穩住一口氣,問:“誰……誰說?”
“喲喲,村裏人都知道了。快去看看他吧!去早了興許還能見上一麵。晚了,怕是……”
羅鍋來順腿都軟了,連聲問:“他嬸,他嬸,如意出啥事了……”
“唉,別問了。去吧,趕緊收拾收拾去吧……”
羅鍋來順最怕兒子做下犯法的事,做下犯法事就沒人能救他了。一時他也顧不上多問,便惶惶不定地收拾收拾上路了。是呀,好孬也得見上一麵哪……
下午,天快黑的時候,楊如意騎著摩托回來了。他像發瘋一樣騎著摩托“日兒日兒”地在村裏轉了好幾圈!然後又開慢速緩緩地在村街裏穿過,那神情像示威似的,目光橫橫的,最後,他在村街當中熄了火,就那麼挺身站著,冷眼望著村街裏來往的行人。
路過的村人看見他,臉上掛著笑,問:“如意回來了!”
“回來了。”他冷冷地說。
“沒事兒吧?”
“沒事兒。”
“沒事就好。”
楊如意狠狠地甩掉煙蒂,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再有人路過,還是這麼一套很寡味的話。問了。答了。這似乎很讓人失望,細看了也沒瞧出有什麼事的樣子,看來這鱉兒倒挺能穩得住,聲色不露的。人既然放回來了,那事兒是不會太大的。可轉過臉去,一個個又恨得牙癢,暗罵道:
“雜種!”
“雜種!”
“雜種……”
這當兒,大碗嬸像是從牆窟窿裏鑽出來似的,突然湊到楊如意跟前,訕訕地笑著問:“大侄子,咋、咋……聽說你犯事了?”
“犯事了。”楊如意冷冰冰地說,眼裏卻躥出一股一股的綠火。
“聽說……事不小?”大碗嬸轉彎抹角地問。
“不小!”
大碗嬸聽出聲音不對頭,忙改口說:“嗯哪,我也是聽人家說……”
“你聽說我犯啥罪了?”楊如意氣橫橫地盯著大碗嬸問。
“誰,誰知哩。大家……人家都說你犯事了。我才打發你爹去看看……”
“大碗嬸是好心哪!那我謝謝大碗嬸了。”楊如意不陰不陽地說。
“好心不好心,都是楊家這一窩鱉孫!……咋,恁嬸子還有啥歹意?”大碗嬸撇撇嘴說。
“大碗嬸沒歹意,隻是嚇了嚇我爹。”楊如意乜斜著眼說。
大碗嬸拍著腿倚老賣老地說:“恁娘那棒槌!我嚇他了?我嚇他了?那是你爹掛心你,不放心。日哄驢日哄馬,一個大活人還能叫人日哄住?!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叫我說,給你提個醒也好!……”
“好。”楊如意淡淡地說。
大碗嬸撞了個沒趣兒,心裏恨極,扭過身很鬆勁地走了。走著,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道:“狗不養驢不教那些貨,咋不用零刀割割他哩?!”
楊如意陰著臉一聲不吭地看著大碗嬸走去。然後他回過頭來,慢慢地往家走。此刻,他眼裏的傲氣消失了,臉上突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淒楚。他又看見了爹搭的小草棚,那草棚在高高的樓房旁邊搭著,顯得更加寒傖、狹小,簡直跟狗窩一樣。可爹寧住這“狗窩”,不願住樓屋。他吃了一輩子苦,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卻沒有享福的命。大冬天裏,一座樓空著,他卻住在外邊,還要費心地照看房子……爹成了個可憐的看家狗!
楊如意覺得不能讓爹在家裏受罪了。老人見他的時候嚇壞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一進門就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叫他的名字,見人就想跪……
楊如意回到家裏,咚咚地跑上樓去,進屋把錄音機開到最大音量!爾後在強烈的音樂聲中爬上了樓房的最高處,挺身而立,好讓全村的人都能看見他!
天黑之後,楊如意竟然主動地到村長楊書印家去了。他一進院子便故意咳嗽了一聲,立時,正在害偏頭疼病的楊書印忽一下坐了起來,朗聲說:
“來吧,如意。我知道你要找我的,我知道。”
楊如意微微一笑,大步走進屋去。他進屋來很平靜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看靠床坐著的楊書印,說:
“老叔病了?”
楊書印馬上摘掉勒在頭上的濕毛巾,說:“頭痛腦熱的,也沒啥大病。”說著,話頭一轉,很關切地問:
“出事了?”
“出事了。”楊如意點點頭。
“事很大……?”楊書印又問。
“可大可小。”楊如意說。
“說吧,如意,隻要你言一聲,老叔跑斷腿都沒話說。需要找誰,你說了,咱縣裏有人……”
楊如意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不慌不忙地說:“老叔,你以為我是來求你的,你以為我非求你不可。不錯,那邊又查我的帳了。你也許會在上邊做些手腳,這都是可能的。你以為這一回我離了你就辦不成事了,就垮了……”
楊書印故意沉著臉說:“這娃子,事都弄到這一步了,還說啥硬氣話?叫老叔幫啥忙你說了。老叔這一輩子就圖個混人,咱沒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你說吧,天大的事老叔給你撐著。”
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放心吧,那邊的事我自己能了。老叔三番五次幫我的忙,我也得謝謝老叔。”說到這裏,楊如意翻眼看了看楊書印,“老叔,我花錢弄了個‘材料’想給老叔看看,也算是對老叔的報答吧。”
“啥材料?”楊書印很有興趣地問。
“幾句實話。老叔,現在實話也要用錢才能買出來。我是花了些功夫的。老叔,你想聽不想?”
楊書印沉默不語。他想,這娃子是不是想報複他?
楊如意從穿在身上的考花呢大衣兜裏掏出一個小本子來,又是很平靜地翻開幾頁看了看,接著念道:
“一九六七年陰曆五月十四,你在河坡的葦地裏奸汙了花妞姑。那年花妞姑才十七歲,她去葦地裏找粽葉去了。那會兒四奶奶病得很重,想嚐嚐粽子,花妞姑就去葦地裏給她娘摘葦葉包粽子,可你卻把她糟蹋了。你是有預謀的,不然你不會到葦地裏去。當時你給了花妞姑五塊錢,花妞姑不要,她哭著走了。你又在半道攔住她,不讓她哭,一直到她不哭的時候你才放她走了。後來你讓隊裏花錢葬了四奶奶,又暗暗地托人把花妞姑嫁到遠處的煤窯上去了。你以為你幹得很妙,沒人知道這件事。可你萬萬想不到那葦地裏還趴著一個孩子。那孩子二十年之後才告訴我這件事,你也用不著想那孩子是誰……”
“你胡說!”楊書印象遭雷擊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手抖抖地指戳著楊如意。
“別慌,老叔,你別慌,聽我念下去。”
楊書印愣了一下,又慢慢地很沉穩地坐了下來,擺擺手說:“念吧,娃子,你好好念吧。我聽著呢……”
“一九六八年陽曆七月五日,你夥同公社(那時叫公社)糧管所的所長非法倒賣隊裏的公糧一萬四千斤(小麥)。當時隊裏的幹部有六人參與。據當時參與的人說,倒賣公糧的錢大部分落入你和糧管所所長的腰包,他們僅是跟著吃了一頓酒飯,屁也沒得。事後,糧管所所長通過關係免去了村裏的秋糧上交任務,把應上交的秋糧任務數轉派到其他村莊。你認為這筆買賣幹得很值,卻對幹部們說錢是糧管所所長一人得了……”
“就這些了?”楊書印冷眼望著楊如意,淡淡地說。
“一九七四年陽曆七月,也就是發大水那年,你私吞了上邊撥來的救濟款五千元。那錢本該是會計領的,可你以去公社開會之便,‘順路’把錢領了。救濟款本來是一萬四千元,領款時扣除了拖欠的‘土地稅’和公社提留款,剩下的五千元你沒有交給會計,僅把‘土地稅’和公社提留款的條子交給他了……事後你給這糊塗的年輕會計找了個工作送出去了。所以,曆年查帳這事都成了不清不白的懸案。”
“還有麼?娃子,都說出來吧,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