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2 / 3)

“一九六八年三月,剛打罷春兒,你為占一片好的宅基蓋房用,逼死人命一條。那塊地本是楊石滾家的,你以規劃‘新村’為名,硬把楊石滾家的宅基地劃到了村頭的大坑裏。楊石滾為把這個大坑墊起來蓋房,整整拉了一年土,最後累得吐血而死……”

“娃子!”

楊書印覺得他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口疼到心裏去了。他沉不住氣了,真有點沉不住氣了。這娃子像狼羔子似的,咬起人來又狠又毒。他不明白這娃子是從哪裏弄到的材料,而且弄得這麼詳細。一村人像走馬燈似的在楊書印眼前閃過,他想濾一濾是誰出賣了他。可他很快就失望了,這麼多年了,連他都記不大清了……這娃子真黑呀!

“老叔,你仔細聽吧……”接著,楊如意又依次念下去:

“一九七五年,你第二次蓋房,私自吩咐人砍隊裏的楊樹、桐樹共四十棵……”

“一九七一年冬,你趁男人們去工地上挖河,奸汙婦女兩人……”

“一九七三年,隊裏的窯場剛開工不久,頭窯磚你就拉了四萬塊……”

“一九七九年,你私分‘計劃生育罰款’三千塊……”

“一九八一年,你為巴結鄉供銷社主任,私借隊裏拖拉機給人用,結果開成了一堆廢鐵……”

“自一九六三年以來,你每年給鄉、縣兩級有關係的人送糧、油、瓜果多得無法計算……”

楊書印站起來了,站起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臉色鐵青地厲聲質問說:“娃子,你編排了這麼多,這麼圓泛,究竟想把老叔怎麼樣?!”

楊如意慢慢地合上小本本,從容地從兜裏又掏出支煙來,臉上微微地帶著笑,說:“老叔,你知道這都是真的,你心裏很清楚這些都是真的。你覺得我咬住你了,咬得很疼,是嗎?可我並不想詐你,我隻不過要告訴老叔,要想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很容易。”

楊書印看定了楊如意,他的眼眯成了一條細縫兒,眼角處的皺紋像網一樣地搐動著,這樣,他的兩眼看上去就像覆蓋著荒草的兩口陷阱一樣陰森可怕。他緊逼著楊如意看了足足有一刻鍾的工夫,最後竟然把這口惡氣吞下去了,那混濁得像野獸一般的呼吸聲也逐漸地緩了下來,他陰沉著臉說:“娃子,這就算是真的吧。我說了,這些都是真的。可就憑這些有蹤沒影兒的事兒,你就想整治老叔麼?娃子呀,老叔當了這麼多年幹部,在村裏還沒聽到過閑言碎語。老叔得罪過人,可老叔的為人誰不知道?隻有你把老叔說得這麼壞。”

楊如意笑了,那笑容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似乎在靜觀楊書印的一言一行,就像貓捕鼠之前的那種靜觀。他要叫這位老叔知道知道他楊如意不是吃素的,一口咬怕他,以後他也就不敢再打他的主意了。他兩條腿很悠然地疊在一起,身子往後靠了靠,說:

“老叔,你怕了。我看見你怕了……”

楊書印往前又逼進一步,說:“娃子,人得罪不完,也相與不完。村裏是不會有人給你講這些的,你就是出錢也不會有人說。實話告訴你,也沒人敢說!也許有一兩個出外的人給你說了這些閑話,那也不足為奇。娃子,你把這些都告訴老叔,是想叫老叔懷疑一村人,一家一家地猜,想法報複人家,那樣,老叔就與一村人為敵了。娃子,你太精,老叔不會上你的當。”

楊如意像是穩操勝券似地笑了笑說:“老叔,你又錯了。我剛才已經說了,我隻想讓你知道,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你別怕,再往下聽吧。”

說著,楊如意抬頭看了看楊書印,竟然重又翻開了那個小本本,出人意外地念道:

“一九六五年冬天,本村楊二柱家積十年心血蓋了三間坐地小瓦房。楊二柱家三代單傳,苦勁巴力地蓋這麼一座小瓦房,就是為了能給楊二柱娶一房媳婦。媳婦已經說下了,可對方相不中他家的房子。所以祖孫三代不吃不喝硬撐著蓋起了這座小瓦房。因為家裏太窮,請來蓋房的匠人沒招待好,再加上下連陰雨,房子蓋起的當天就四角落地,塌了!房一塌,祖孫三代抱頭大哭!十年積攢的心血不說,媳婦眼看也娶不過來了。二柱爺當時眼一閉,就把上吊繩扔梁上了……那時你一句話救了三代人!你披著破大氅往坍房跟前一站,說:‘哭啥?房坍了再蓋麼。隊裏給你蓋!扁擔楊幾千口人還能看著你不管?我下午就派人來,一口水不喝你哩,房重給你蓋;媳婦也得娶,放心好了,有我楊書印在……’當下,二柱爺就跪下給你磕頭了……”

楊書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墜到雲天霧海裏去了。他猜不透這娃子了,再也猜不透了。他聽迷糊了,他縱有一萬個心眼也弄不明白這鬼精鬼精的娃子究竟想幹什麼。與此同時,他忽然覺得他被人攥住了,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了,隻要那隻無形的大手稍微一用力,他的脊梁骨就斷了……

“一九六一年,吃大食堂時,你對上隱瞞了產量,少上交公糧十萬斤。當時你白天指揮人把好好的紅薯地犁了;夜裏卻又組織人去犁過的地裏扒紅薯,私下宣布說誰扒誰要。於是,一夜之間,幾十畝紅薯全被刨光了。這是你辦下的又一件好事。當時家家斷糧,正是吃草根樹皮的時候,二十畝紅薯救了全村人。過了年景,村村都有人餓死,隻有咱扁擔楊沒有餓死一口人……”

“娃子……”楊書印聽到這裏,聲音幹澀地叫了一聲,此刻,他腦海裏簡直成了一片亂麻,實不曉得如何才好。

楊如意又像貓捕鼠似地看了看楊書印,接著再往下念:

“一九六九年,村裏光棍漢楊發子與鄰村閨女偷偷地好上了。那閨女懷孕後,鄰村人揚言抓住楊發子要割了他的‘陽物’!當時是你(收禮沒收禮是另外一回事)私開證明,讓他們雙雙逃竄新疆……”

“一九七九年,村西口楊黑子家的閨女得了急病,立刻就有生命危險,可家裏連一分錢都沒有。楊黑子求告無門,正想把閨女抱出去扔掉,那會兒是你在村口攔住了他,出手給了他一百塊,讓他抱閨女趕緊到縣上去看病,緊趕慢趕把這閨女的命救活了……”

“一九八〇年,你先後數次為家裏窮的中學生掏學費,供養他們上學……”

“一九八一年你……”

楊如意一口念完了小本本上寫的“材料”,然後身子往後一仰,很平靜地望著楊書印說:“老叔,怎麼樣,總還算公平吧?”

楊書印心情異常複雜,他打心眼裏佩服這娃子無所不用其極的毒辣,卻又有一種被年輕人耍了的感覺。他歎了口氣,連聲說:“好大的氣派呀!娃子,你好大的氣派!……”

是的,一個年輕娃子能做出這種事來,氣派也的確是夠大了。這不是一般的小算計,這是大算計,隻有在人海裏滾出來的人才會有這樣高超的算計。他給予人的已經不是紮一下、咬一下的感覺了,他是給一個年齡幾乎比他大一倍的老人紮了一個籠子!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楊書印,我看透你了!你身上的每一條血脈每一條經絡我都摸得清清楚楚的,你腦海裏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條神經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啥時都可以把你攥在手裏,隻要我想……

楊如意默默地看著楊書印,楊書印也默默地望著他,兩人都不說一句話,可互相間的心情又是可想而知的。

過了片刻,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摸透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些工夫,盡力想做得公平些,我對人一向都是公平的。你做過惡事,也做過善事。前邊提到的那一款款罪孽,說起來殺頭都是不冤枉的。可後邊提到的一樁樁好事,又足可以當全國的模範。沒人相信做好事的人同時也幹著惡事,也沒人相信幹惡事的人會幹好事,可這一件件好事歹事都是你幹下的。老叔,這就是你。”

楊書印一向心勁是很強的,可這一次卻弱下來了,他的頭“嗡嗡”地響著,啞著幹澀的嗓子問:

“娃子,你想幹啥,你究竟想幹啥?!”

楊如意站了起來,他望著楊書印一字一頓地說:

“老叔,我隻想告訴你,要想整治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就這話。”

楊書印終於還是笑了,那笑容是硬撐出來的,他很勉強地說:“娃子,我是老了。”

半夜裏,狗又咬起來了。

聽見狗叫,楊如意披著衣服從二樓的房間裏走了出來。天很冷,夜風像刀子一樣割人。楊如意站在走廊上,拉亮燈,探身朝外看去。下雪了,風絞雪,村街裏一片白茫茫。倏爾,他看見門口的雪地上臥著十幾條狗!狗們在門口“汪汪”地叫著,一雙雙狗眼像鬼火一樣地來回遊動。門裏拴的那條狼狗淒厲孤獨地叫著,把拴著的鐵鏈子拽得“嘩啦嘩啦”響。楊如意站在樓上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那狼狗聽見人聲便“嗷嗷”叫著撲過來了,兩隻熬急了的狗眼像紅燈一樣亮著,很殘。楊如意走過去,一聲不吭地解開了拴狗的鏈子,朝躁動不安的狼狗身上拍了一下,便“忽拉”一下拉開了大門:“去!”

那狼狗嚎叫著像箭一樣地竄出去了。門外的群狗立刻圍了上去。緊接著,村街裏傳來了旋風一般的蹄聲、叫聲、廝咬聲……這是一場家狗與狼狗的殊死搏鬥,是群狗與獨狗的廝殺。雙方都熬急了,自然把百倍的仇恨全使在嘴巴上,那廝咬聲血淋淋的!聽來十分的淒厲殘暴……

楊如意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目光盯視著群狗的惡戰……

漸漸,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拖著大掃帚的鄉下娃子。那鄉下娃子站在鄰縣縣城的倉庫院裏,一早起來把一個大倉庫的角角落落都掃得幹幹淨淨。然後他燒水、衝茶、抹桌子,把倉庫裏所有的人都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他給人幹活是從來不計報酬的。白天給倉庫幹活,晚上給倉庫裏的幹部、工人幹活。他給人做家具、買菜、買麵、拉煤……什麼都幹。倉庫裏的人誰都可以支使他,誰都可以欺負他,誰都可以把他當奴隸使用。連倉庫院裏那三歲的孩子都敢命令他:“把皮球給我撿起來!”他就乖乖地走過去給孩子撿起來,笑著遞到孩子手裏。那時他像狗一樣的溫順,狗……

漸漸有些分曉了。村街裏傳來一聲聲狗的慘叫。那狼狗在樓院裏關得太久了,一放出來就十分殘暴。再加上狼狗個大,腿長,躥起來一下子就把家狗砸翻了,砸翻後撲上去就是極狠的一口!群狗一起撲上來的時候,那狼狗就轉著圈兒咬,跑起來一甩就把腿短的家狗甩到路邊上去了。一隻家狗被咬倒了,又有一群撲上來……

……待到那鄉下娃子在倉庫院裏站穩腳跟的時候,他開始把主攻目標放到倉庫主任身上。有一陣子,他幾乎成了倉庫主任老婆的仆人。倉庫主任老婆年輕,主任是個怕老婆的貨。那女人叫他辦事的時候,聲音嬌滴滴的,很有股浪勁兒。那會兒,他真想把倉庫主任的老婆幹了,他覺得他能幹成。可他還是忍住了,忍住沒動那騷貨。他倒反過來給倉庫主任出主意,教他治女人的辦法。那時候他沒睡過女人,可他知道人是什麼東西,他教給他的是對付人的辦法(當然包括女人)。倉庫主任果然把女人治服帖了。開始是他巴結倉庫主任,給他送禮,請他喝酒,給他家無休無止地幹活。後來,是倉庫主任不斷地來找他了。不管什麼事都找他拿主意。倉庫主任離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