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村裏又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這件事是羅鍋來順從城裏回來三天後發生的。那天早上,當他像往常一樣去樓屋裏喂狗的時候,卻發現狼狗不見了,地上扔著半截斷了的鏈子。他喚了兩聲,沒有聽到“嗷嗷”的狗叫,又四下去尋。他在院裏轉了兩圈,還是沒有找到。院子裏陰冷陰冷的,什麼也沒有。他遲遲疑疑地在樓院裏站了一會兒,又去拿掃帚掃地,掃了幾下,心裏覺得不對勁,就又抬起頭來,四下看。猛然間,他愣住了:狼狗在花牆上趴著,兩隻狗眼凶凶地凸暴出來,舌頭長長地伸著,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狼狗被人活活地勒死了!
在這一刹那間,羅鍋來順幾乎嚇昏過去。他怔怔地站在那兒,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他撐著膽朝院子周圍看了看,院子裏靜靜的,隻有他一個人。他又抬頭去瞅那趴在花牆上的狼狗,狗死得很慘,脖頸被繩子勒斷了,軟軟地耷拉著,麵目十分猙獰。這時他才看見狗身上還放著一張“帖子”、“帖子”壓在狗脖子下邊,上麵還粘了幾滴狗血。他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把那張“帖子”從狗脖子下邊取了下來。“帖子”上寫的有字,可他不認識字,就那麼捧著翻來覆去地看。看了,渾身就像篩糠似的抖起來。緊接著兩腿一軟,他跪在地上了……
他懂得這些,知道那“帖子”是幹什麼用的。解放前,土匪就是用這玩意兒坑大戶人家的,他小時候見過。“綁票”、“撕票”他都聽人說過。可他沒想到解放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敢“下帖”。他知道這都是那樓屋惹的禍,是兒子惹的禍,太招眼了!那麼大的一條狼狗都被勒死了,肯定是有人來過了,有人來過。要是不照那“帖子”上寫的辦,怕是要家破人亡的,想到這兒,他不由地打了個冷顫!怎麼辦呢?
村街有人在走動,挑水的扁擔吱吜吱吜地響著,驢兒打著響噴兒……這響聲使羅鍋來順漸漸地醒過神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下了“帖子”,就該找人看看那“帖子”上寫的是什麼,也好想個法子來,於是,羅鍋來順又木呆呆地捧著“帖子”走出來了。
該拿去叫誰看呢?羅鍋來順像捧火炭似的端著那張“帖子”,望望東,又看看西,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了。他端著“帖子”在門口團團轉,眼裏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
這時,剛好大碗嬸片著腳從家裏走出來,一看見彎腰的羅鍋來順,好事兒的大碗嬸就撇著嘴說:“喲,老羅鍋,恁享福咋還哭啥哩?”
羅鍋來順不想讓這個多事的女人知道,可他手抖抖地捧著“帖子”,卻不知如何才好。
“咋,咋啦?”大碗嬸犯疑惑了,連聲問。
羅鍋來順沒辦法了,隻好說:“帖……”
大碗嬸是極好打聽稀奇事的,她一陣風似地走過來,抓起羅鍋來順手裏捧的“帖子”看了看,她也是不識字的,立時像叫街似地喊起來:“大騾,大騾!死牆窟窿裏了?快來,快來……”
大騾從家裏跑出來問:“啥事呀?”
大碗嬸拍著腿說:“出大事了!帖、帖……”
“鱉兒?連這都不知道?快來看看上頭寫的啥。”
羅鍋來順不願張揚,可他說話不好,不說話也不好,隻是連聲“唉唉……”
大騾接過那張“帖子”,高聲念道:
要錢不要命,
要命不要錢,
要想好好活,
送來一萬元!
大碗嬸一聽,眼都綠了:“嘖嘖嘖,一萬哪!看看送哪兒?”
大騾說:“上頭寫著叫送到村東頭葦地裏。”
“啥時辰?”
“半夜。”
羅鍋來順哭喪著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地往地上一蹲,說:“天爺呀,這可咋辦哪?!”
大碗嬸一下子又把那張“帖子”搶到手裏,張張揚揚地舞著說:“一萬哪!一萬哪……”
她這麼一張揚,來來往往的村人們都圍上來了,你看看,我看看,一個個臉都綠了,目光死死地盯在“一萬”上……
當那張“帖子”傳到河娃手裏時,他看了看說:“不就一萬麼?”
立時有人說:“一萬還少呀?要給你早娶下媳婦了!”
也有人搖著頭說:“嗨,這年頭,連劫路的都有,啥事都會出呀!”
羅鍋來順像沒頭蒼蠅似的,嘴裏念叨著:“這可咋辦呢?這可咋辦呢?”一會兒走到這個人跟前,一會兒又挪到那個人跟前,可憐巴巴地求道:
“爺兒們,如意不在家,幫我拿個主意吧……”
大碗嬸說:“老羅鍋,這就看你了。你要錢還是要命?”
河娃說:“你要錢還是要命?”
眾人也都說:“你要錢還是要命?”
他們又一個個講述著解放前土匪“下帖”綁票的種種情形,說得羅鍋來順臉都灰了,一時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更是沒有一點主張了……
有的說:“破財消災吧。財去人安,隻要人好好的,比啥都強。”
也有人出主意說:“去報告公安局。這又不是解放前,怕啥?抓住就不會輕饒!”
馬上又有人說:“公安局?屌!公安局要破不了案呢?你這邊一報告,人家就下手了。這些人可都是不要命的貨……”
說來說去,越說越嚇人了。那是一萬元哪!各人心裏熱熱的,一時像自己失了一萬元那樣肉疼;一時又像撿了一萬元那樣欣喜,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了……
天光亮亮的,村街裏雪已融盡,隻是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叫人身上發寒。村頭黑子家的帶子鋸又響起來了,很躁,“哧啦啦”地尖叫著……
那張“帖子”人們傳來傳去又還給羅鍋來順了。他戰戰兢兢地用手捧著,揣也不敢揣,扔也不敢扔,一張薄薄的紙像是有萬斤的重量,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
還是大碗嬸說:“老羅鍋,我看你也做不了主,還是去找如意吧。他隻要有錢,你就不用怕。”
眾人也說:“去吧,快去吧。”
羅鍋來順想想也覺得沒辦法,隻好再進一趟城了。
羅鍋來順一走,村裏就像炸了鍋似的,家家都在議論這件稀奇事,解放三十多年了,村裏一直是平平安安的,這還是頭回出現“下貼”的事。好在“帖”下在人人恨的地方,也就不覺得太可怕,反而有點喜憂參半,心裏滋滋味味的。於是有人張張揚揚地說:又出土匪了,又出土匪了!也有的說:這“下帖”的人肯定是摸底細的,說不定還是熟人喲。接著就亂猜一氣,一會兒說是東莊的,一會兒又說是西莊的……
天黑之前,狗兒楊如意又一次坐著麵包車趕回來了。
臨上車前,羅鍋來順苦苦地勸兒子說:“如意,要是有錢就給人家算了。破財消災,要不還會遭罪。”
楊如意陰沉著臉,什麼也沒有說。
一路上,羅鍋來順還是囉囉嗦嗦地對兒子說:“給吧,如意,給人家吧。這種人咱是惹不起的。要是眼下沒錢,就先轉借轉借。唉……”他不放兒子的心,他怕兒子把命搭上。自進城之後,他把“帖”給了兒子,就沒聽見兒子再說一句話,那臉陰得像鍋鐵。兒子隻是看了看就把那張紙揣兜裏去了,然後就打發人帶他去吃飯。他猜不透兒子的心思,不曉得兒子究竟想幹什麼。一直到車開到家門口時,他才看見車後麵放著一個很精致的箱子。兒子帶錢回來了。
下車後,兒子提著皮箱在門口站了會兒,一臉沮喪的神情。羅鍋來順怕人笑話,忙說:“回屋吧,回屋吧。”
周圍住著的村人們正趴在院牆上往這邊偷看呢。那竊竊私語聲隱約可見。楊如意看見就像沒看見似的,無精打采地勾頭望著那隻小皮箱。
這時,河娃從村東邊走過來了,看見楊如意在門口站著,便熱情地打招呼說:
“如意哥又回來了?”
“回來了。”
“回來看看?”
“回來看看。”
楊如意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很苦。
河娃也笑了笑。天冷,河娃的臉凍得發青,說話時牙關很緊。
“老冷哇。”
“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