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2 / 3)

河娃縮著膀走去了。楊如意也掂著皮箱往家裏走。他一進門就看見了那隻勒死了的狼狗,狼狗還在花牆上趴著,很瘮人地伸著長舌頭……他盯著死狗看了很久,臉上的肌肉一條一條地抽搐著,眼裏的亮光也一閃一閃的,眉頭皺成了死結。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慢慢地走上樓去。

羅鍋來順的心依舊在半空中吊著,他又惴惴不安地跟過來問:“給了吧?”

楊如意背著臉,“噝噝”地從牙縫裏迸出一個字來:

“給!”

這天晚上,樓屋裏沒有亮燈,也沒有了那浪浪的唱,整個樓院裏寂靜無聲。爺兒倆一個在樓上坐著,一個在樓下蹲著,都默默的。羅鍋來順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了,不住地搖著頭說:“這都是命呀,命。唉,認了吧,認了吧……”楊如意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小火珠一亮一亮的,映著他那張鐵青的臉。

過了會兒,羅鍋來順又顛兒顛兒地走上樓去,不放心地問:“如意,要是再有人‘下帖’呢?”

“給。”楊如意默默地說。

“……再、再有呢?”

“給。”

“唉、那得多少哇!……”

“要多少給多少。”

“窮了就不要了。”

“窮了就不要了。”

羅鍋來順像陀螺似地轉著身子,心神不定地說:

“該去了吧?”

楊如意看了看表說:“不該呢。”

“半夜……?”

“半夜。”

“娃,你得小心哪,小心。錢放那兒就回來吧。”

楊如意點點頭:“你放心吧。”

“別回頭。聽老輩人說,回頭要挖眼的。”

“我不回頭。你放心睡去吧。”

該說的都說了,羅鍋來順還是放不下心。他一時站站,一時又蹲蹲,就那麼不停地顛來顛去……

半夜時分,那扇鋁合金大門“忽拉”一聲開了,楊如意掂著那隻皮箱從樓院裏走出來,臨出門時,羅鍋來順又反複交待說:“千萬別回頭哇!”

夜很黑,村街裏靜靜的。楊如意提著皮箱孤零零地朝村外走去。

田野裏空寂寂的,暗夜像網一樣地張在他的麵前。周圍也像是有鬼火在閃,這兒,那兒,似乎都有些動靜。他大步從麥地裏斜插過去,腳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那聲音很孤。這條路是他早年多次走過的,他很熟悉。那自然是一次次挨揍的記錄,娃子們常在野地裏揍他。他記得很清楚,就在前邊不遠的田埂上,他被娃子們捆過“老婆看瓜”……

楊如意在那條田埂上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暗夜裏,他那雙眼睛賊亮賊亮的,呼吸極粗。在快要接近葦地的時候,他換了一下手,好像那皮箱很重。

葦地裏黑黢黢的,大片大片的葦叢在冷風中搖曳著,不時地發出“忽拉、忽拉”的響聲。不知名的蟲兒也“吱吱”、“噝噝”、“嘰嘰”地叫著。突然就有什麼“哧溜”一下竄進葦叢裏去了;接著又是“撲咚”一聲,竄出灰灰黑黑的一條……

楊如意在葦地前站住了。他放下皮箱,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高聲說:

“‘下帖’的朋友,我把錢帶來了。”

葦地裏仍是“忽忽拉拉”地響著,卻沒有人走出來。

楊如意又往前走了幾步,把皮箱扔在身邊的葦叢裏,再一次高聲叫道:

“‘下帖’的朋友,我把錢帶來了。”

葦叢裏有些動靜了,那“忽拉忽拉”的聲音大了些。忽然就有了“嗚嗚”的嚎聲,像鬼哭一樣地叫著,十分瘮人!

這天夜裏,一村人都沒睡著覺,家家戶戶的燈都是亮著的。人們像是等待著什麼,那神情竟然十分激動。

這晚,大碗嬸的大腳片子都跑酸了。她脫脫脫一會兒串進這家,脫脫脫一會兒又進那家,來來回回地給人們傳遞消息:

“去了,去了。狗兒提著錢去了!”

“一萬塊呀!嘖嘖,一萬塊……”

誰也料想不到,第二天早晨,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兩個臉上抹著鍋灰的“強人”被公安局的民警押回村來了。

一村人都覺得上當了,上那狗兒的當了。狗兒楊如意瞞得好緊哪!他誰都瞞下了,連村長都不知道。他裝著去送錢的樣子,卻私下裏報告了公安局,讓公安局的人事先準備好,他才掂著皮箱回來的……一時,村人們都似乎覺得虧了什麼,心裏憤憤的。

接下去人們就更吃驚了,那竟是本村的林娃河娃兩兄弟呀!

兩兄弟臉上塗得黑鴉鴉的,手上帶著明鋥鋥的手銬,被民警們推推搡搡地朝村裏走來。開初誰也沒有認出來,兩兄弟臉上都塗著厚厚的一層鍋灰,看上去鬼一樣的。可走著走著人們就認出來了,不知誰說了一句:“哎,那不是林娃河娃麼?”這話一說,人們“轟”地圍上來了。細細一看,就是這弟兄倆。

河娃走在前邊,林娃走在後邊,大概兩個人在葦地裏蹲的時間太長了,渾身都粘滿了葦毛毛。村路很短,卻又是漫長的,他們兄弟倆搖搖晃晃地走著,腦子裏昏昏沉沉,已不覺得有什麼恥辱了。

大約在半月前,兄弟倆就起了這念頭了。他們賭輸了,輸得精光。當人走投無路時,邪念就出來了。這念頭是河娃想出來的,他也僅是一時性起,給林娃說了這話。可自此以後,弟兄倆就睡不著覺了,每到夜裏,弟兄倆就臉對臉互相看著,河娃說:“幹吧?”林娃也喏喏地嘟噥說:“幹吧?”可他們還是很怕的,很怕。過一會兒河娃又說:“要是那狗雜種報告公安局咋辦?”林娃也跟著說:“那狗雜種報告公安局咋辦?”兩人又互相看看,眼瞅著屋頂不再吭了。又過了很久,河娃說:“咱是借的,三年後掙來錢還他。”林娃說:“……咱是借的。”河娃一骨碌爬起來,狠勁地擂一下床板,“幹吧?”林娃卻不吭了,隻一聲聲地歎氣。接下去兩人就有點心虛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人都是一臉的汗。白天裏,隻要從那樓房前走過,河娃就覺得兩眼發黑,腦子裏一轟一轟地響。林娃呢,走到那兒身上就發冷,抖得厲害。念頭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在逼他們似的。一天夜裏,兩人輪番地在樓房周圍轉了好幾趟,然後又跑到葦地裏竄來竄去……可他們還是沒敢下手。第二天夜裏他們又去了,圍著村子整整轉了一大圈,爾後又是跑到葦地裏,把葦子踩倒了一大片,最後還是跑回家躺在床板上了,人像癱了似的,呼呼地喘氣。怕呀,他們真怕呀!河娃說:“屁!咱怕個屁!”林娃說:“屁,咱怕個屁!”說完,就鯉魚扳膘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林娃人憨實,肚裏是藏不住事的。就這麼折騰了幾夜,他的眼窩都坍了,像害了場大病似的。往下,他反倒催起河娃來:“幹吧,兄弟,幹吧。我受不了了,實在是受不了了!”這時,河娃卻說:“再等等,再想得周全些。”林娃一刻也不想等了,紅著眼說:“毀了!越周全越毀。你周全個屁哩!”於是兩人夜裏又圍著樓房轉,轉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誰先怯了,兩人熬到半夜就又跑回家來了。林娃反反複複地自語說:“咱是借呢,咱是借呢。三年後還他,咱不稀罕那狗雜種的錢。”河娃說:“咱是暗借,隻要到時候還上,就對得起良心了,不能算犯法。”可一次又一次,兩人還是沒敢下手。末一次,兩人都用刀在手腕上劃了一下,像盟誓一樣地把血滴在碗裏,弄了一瓶酒,就著喝了。一見血(中原人見血不要命)兩人的膽氣就壯了,當天夜裏他們就跳進樓院裏勒死了那條狼狗!勒的時候手一點也不抖,活兒幹得很利索,隻是不敢往四下瞅……二天,林娃想起來後怕,嚇癱成一堆泥了,一天都沒敢出門。河娃倒壯著膽在村裏走了兩趟,還跟專程趕回來的楊如意搭了幾句話,那會兒,他竟然出奇地平靜。他看見了楊如意手裏提的錢箱,心想這一次肯定得手了,很高興地回家給林娃報了信兒。林娃也就信了。夜裏,兩人早早地抹了鍋灰(這都是河娃出的主意),天一黑透就到葦地裏去了。大冬天裏,兩人在葦地裏凍了大半夜,身子都凍僵了。看見楊如意提著錢箱走過來時,林娃一猛子就想竄起來,是河娃把他拉住了,河娃叫他等等再說。兩人一直在葦地裏藏著,心驚肉跳地藏著,當他們看見楊如意轉身走開時,才敢去掂那隻錢箱。可是,手剛一摸到錢箱,手電筒就亮了,幾個民警撲上來就扭住了他們的胳膊!林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嗚嗚地哭著說:“俺是借呢,俺是借呢。俺說了,俺還還哩……”河娃也強著脖筋說:“俺這是‘暗借’,俺三年頭上還他,俺不犯法!……”民警們上去“咚咚”就是兩腳,厲聲說:“老實點!”林娃還是嘟噥著說:“俺是借哩呀,俺是借哩呀……”河娃的頭拱在地上,“俺不犯法,俺不犯法……”“咚咚”又是兩腳!河娃不吭了,林娃還是小聲嘟噥:“冤哪,俺是借哩,不講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