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五那天,省裏有一位作家到扁擔楊村來了。這位作家看上去很瘦,人窩窩囊囊的像隻大蝦,整個瞅就那副眼鏡好像還有點“學問”。他說他是來采訪的,聽說這村子搞得不錯(狗日的,作家也說假話)。村長楊書印很熱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在自己院裏的西廂房住下。天冷,楊書印還特意地給他生了一盆紅紅的炭火讓他烤。當天中午,村長做東請作家吃酒。三杯酒下肚,這位作家就說實話了,他說直到昨天為止,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名叫扁擔楊的村子,他是專程來采訪“農民企業家”楊如意的。他看了報紙上登的文章,對這個人很感興趣,於是就來了。
楊書印三十年前當過耕讀教師,那時也曾謅過幾首順口溜似的歪詩,對作家是極崇拜的。他不知對這位姓馬的作家該如何稱呼,就稱他為“馬作家”。他說:“馬作家,你采訪楊如意該到城裏去找他,咋到鄉下來了?”
接著,“馬作家”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番宏論。他說城裏他去過了。他不想吃“流水席”想吃吃“小灶”,懂麼?“小灶”。他說現在去采訪楊如意的人很多,去參觀學習的人也很多,人拉拉溜兒不斷。上上下下都去吃,整桌整席地吃,吃得滿嘴流油,一個勁說好好好,那沒什麼意思。他說他想了解一些不摻水的東西,真東西。他說他看到一個要飯的瞎老婆婆整日裏在塗料廠的門前鬧,說她兩個兒子都被抓起來了,是抓起來了吧?他說他很同情這個要飯的瞎老婆婆。他想深入地了解這塊土地,了解產生這麼一個“農民企業家”的環境和條件,“土壤”。他說“土壤”你懂麼?
村長楊書印顯然不完全懂,但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很高興地說:“好哇,很好。”
此後,“馬作家”就在楊書印家裏住下來了。他每天掂著一個小本子到村裏去采訪“第一手資料”,一家一家地串門。問到楊如意時,人們都說“那狗日的不是東西!”他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些“不是東西”的東西,他讓人們隨便說說“那狗日的”怎麼不是東西,人們就各自說了“那狗日的不是東西”的地方,說法兒很多,說得也很玄乎,他就一個勁地記,記了厚厚一本子。晚上回來吃飯時,他很高興地說:“今天收獲很大,收獲很大。”楊書印隻是笑笑,也不多說什麼。接著“馬作家”小聲問:“那狗日的,不不,楊如意。楊如意真的是一天換一個女人麼?”楊書印意味深長地說:“這很難說,不過……”往下,他不說了。“馬作家”沉思良久,推一推眼鏡,自言自語地說:“這很有可能哇,很有可能!人哪,脖裏勒根繩,也就老老實實地跟著走了。這繩子一解,那脖子恨不得脹二尺粗!農民意識,這是典型的農民意識……”於是,楊書印對他招待得更熱情了,頓頓有酒。
晚上,“馬作家”又悄悄地問楊書印:“你說,楊如意真是一天換一個女人麼?”
楊書印笑了。
“馬作家”鄭重地說:“哎哎,說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都不是外人麼,我很想了解這一點。”
楊書印用肯定的目光望著他,話卻是含含糊糊的:“這種事,怎麼說呢……”
“細節,細節,關鍵是細節。你說說細節吧……”
楊書印又笑了。
於是,關於“細節”兩人整整說了半夜,越說越投機了。
“馬作家”在村裏住了三天,他說三天勝似在城裏呆十年!三天他就把一個村子了解“透”了。初八上午,他突然提出要去那座樓房裏看看。他說這些天人們一直提那“樓屋”,一說就說到那“樓屋”了,說得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他說他很想去看看,問楊書印能不能領他去?
楊書印說:“村裏有很多傳言,說那房子邪。這種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還是別去了。”
“馬作家”說:“迷信,全是迷信!我一定要去看看,你領我去吧。”
楊書印遲疑了一下。他也是不信邪的,他不是怕,他是覺得進那狗日的樓丟身份,他心裏不痛快。
“馬作家”習慣性地一推眼鏡,說:“怎麼,你也怕呀?老共產黨員了,還信這一套?”
楊書印被纏得沒有辦法,於是就領他去了。兩人在樓院裏轉了一圈,上上下下都看了看。臨出門時,“馬作家”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沒有啥麼,沒有啥。不就是一座房子麼?”楊書印也淡淡地說:“沒有啥。”然而,不知為什麼,兩人心裏都怯怯的。
中午,楊書印擺了一桌酒菜給“馬作家”送行。在酒桌上,“馬作家”十分激動,連聲感謝村長的支持。他說他回去要寫一篇“爆炸性”的報告文學,爆炸性的!懂麼?他說他過去寫過不少謊言,這次一定要寫一篇真實的東西,最最真實的東西,一流作品!他說細節太多了,太精彩了,全是“第一手資料”。他還說他要把楊如意發了財之後一天換一個女人的“細節”寫進去,毫不掩飾地寫進去……於是,話越說越近,兩人就稱兄道弟,一杯接一杯喝酒。
“馬作家”酒量很大,茶量也很大,他一邊喝酒一邊喝茶一邊吃菜一邊說話,很有大文人的派頭。他說:“文人煙酒茶麼。”楊書印也從來沒像今日這麼高興過,他興高采烈地陪著作家,也是一邊喝酒一邊喝茶一邊吃菜一邊說話,很有點老村長的風度。兩人一時勸“哥哥”喝;一時又勸“老弟”喝,酒至半酣,萊也嚐遍了,“馬作家”推一推眼鏡,紅羞半隱,吞吞吐吐地說:“老哥,現在物價漲得太快了,簡直是火箭速度。不瞞你說,家裏油不夠吃了,你弟妹總是埋怨我。要是有便宜些的香油,能不能稍稍給我買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楊書印聽了,哈哈大笑說:“買什麼,太外氣了!你咋不早說……”說著,立時吩咐女人準備十斤小磨香油,好讓“作家老弟”走時帶去。“作家老弟”慌忙掏錢,好一陣子才摸出兩張十塊的,楊書印忙攔住說:“幹啥,幹啥?拿錢就太不夠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裝起來,裝起來。”“作家老弟”帶著幾分羞愧遲遲疑疑地把錢裝起來了。於是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