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多年了,我一直想寫點什麼紀念她。外婆不是偉人,她辛苦撫育過的我的母親,我和我的弟弟們,乃至我的子女們,至今也還沒有一個成為偉人,但我仍然覺得我應該寫點什麼來紀念她。特別是當我看到母親喜孜孜地往牆上掛她的“光榮退休證”時,當我從出版社拿回我的文稿小樣時,當我得知弟弟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時,當我的孩子把一張批有優良成績的試卷舉到我麵前時,也就是說,每當我感受到了一個普通家庭的幸福、喜悅、成功、進步時,我想寫一篇紀念那已經逝去了的外婆的文章的願望,總是更加強烈了。我要借此告慰外婆的在天之靈,寄托我對外婆的思念和對她養育之恩的感激,並以此教誨至少是我的後代,不要忘記平凡的、普通的,卻是小而言之對家庭,大而言之對人類勞苦功高的先輩。
外婆的身世淒苦而又普通。她的老家在浙東山區,全家十餘口靠租種十餘畝地為生。農家子女多,她排行第八,十六歲就出嫁了。夫家也是種田人,但不久就破了產,幸喜丈夫學會了裁縫,帶著她流落到了杭州。我母親五歲時,外公去世,留下了寡婦孤女,還有一個遺腹子。淒涼艱辛的生活可想而知。外婆先後做過繅絲工,紡織工,刺繡工,有一段時間還在“大戶人家”幫傭,遺腹子不到一歲就夭折了,隻剩下我母親陪伴著她。當時的工廠哪裏有什麼“托兒所”,窮人家的孩子更進不了什麼“幼稚園”,因此我外婆一早進廠,天黑放工,“獨養女兒”隻能放任自流。我母親的童年,是在廠門口的垃圾堆旁度過的。外婆到晚年仍常憶起當初做工時惦念著門外的孩子的痛苦心情,還說是“真對不起你娘”呢!
母親成家後,連續生下我們姐弟四個。因孩子太多,經濟上始終很拮據。外婆年近六十時,又去參加了裏弄生產組勞動。一天幾毛錢,為中藥店擇藥。回家來時今天滿身藥味,明天又帶黃花香。她幹得樂嗬嗬的。有了她的幫貼,我們姐弟四個在享受國家所給的“學費全免”的照顧同時,還常可添置一些簿本呀,文具盒呀,圓規之類。我這個大姑娘還能時不時地縫上一條花裙子,戴上一對紅蝴蝶結。六一年困難時期,外婆幾乎頓頓吃稀的,即使全家吃幹飯,她也是刮出鍋巴煮成泡飯下肚,說是這樣吃“好消化”。她根本沒有不消化的胃病,她是在讓飯,讓給我們這些當時不知道體貼長輩而隻顧自己的不懂事的孫兒們啊!
我在自己當了母親之後,才知道了撫育孩子的辛苦,而事實上,我所理應擔起的為人之母的責任,卻有大半落到了我的外婆的身上。兩個孩子是“文革”期間出世的,而知識分子必須去“四個麵向”接受改造又是“文革”主題歌之一,因此這兩個孩子都是在一滿兩個月後就交給了我外婆人工喂養。已經當上了“太婆”的外婆重新操起喂、洗、抱諸等舊業來。她早已年近古稀,常年咳嗽不斷,瘦骨嶙嶙,體重不到八十斤。她沒有一個幫手,弟弟們趕上“一片紅”,全走光了,在家的又都得上班。她要在負責繁重的廚事之外,管理那一個滿地亂爬,一個嗷嗷待哺的“第四代”。她的身體終於拖垮了。幾年後,她病體難支,臥著的時候多,坐起的時候少了。但她堅毅的生命力居然支撐著她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待她親眼看到了“文革”的結束,看到了我和弟弟們陸續返回她的身邊,看到了兩個“第四代”背上書包進了小學,才溘然而逝。
外婆的追悼會是在一間最普通的小廳堂裏舉行的,參加者卻很多。除了我們這些承她養育之恩的子輩、孫輩、重孫輩外,其餘的全是裏弄裏的左鄰右舍,最普通的婆婆媽媽、大叔老伯們。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情感。人們尊敬這位辛勞了一生的逝者,唏噓著、悲泣著,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我們的老鄰居,尤其是淚珠漣漣。朱老先生是個孤老,我外婆幾十年如一日地幫助他照看著家務,居然使他養成了沒有外婆的呼喚就不知道爐子上的水開了的習慣。外婆臨終前,曾有兩次提到過他,一次是她去世前兩天,或許是回光返照吧,久已昏睡的她忽然異常清醒了。她平靜地看看自己已經浮腫的四肢,然後不無遺憾地歎息著:“唉,我也真是沒有福氣。本來,你們都去上班,我在家給你們燒飯做菜,帶管管朱先生的爐子,有多好!可現在我卻要去了……”啊外婆,她是將照看別人的瑣屑勞動當成自己的“福氣”的啊!她臨終的唯一遺憾,隻是沒能再繼續為他人服務!到她彌留之際,我又從她斷斷續續的囈語裏,聽到她再次提到朱老先生:“加煤球……朱老先生水開了……快下班了……”這,就是她留給人世間的,隻惦著別人而根本沒有她自己的最後的言語。
如今回憶起來,我的人生的第一個老師應該說正是一個字不識的外婆。母親要工作,我是先在外婆懷裏,後在外婆背上,再在外婆膝下長大的。是她首先教會我明辨是非善惡。她有很多“規矩”,現在看來都是一條條處世的哲學,為人的道理。比如吃飯不許掉飯粒兒,否則,“要天打殺的”,她嚴肅地警告說。比如不可譏笑衣服破舊的人,“狗才認衣不認人呢!”她憤憤地告訴我。比如愛勞動的人才有出息,不然,“下一世就要投胎當豬玀,隻吃隻睡不幹活”,如此等等。教育非但每日每時進行,而且是身體力行。記得小時候跟她上街,隻要看見西瓜皮香蕉皮之類,她總要顛著小腳走過去,一邊嘀咕:“害人哪害人,要跌死人的哪!”一邊撿起來扔到陰溝或垃圾箱裏去。她生性節儉,稱浪費為“造孽”,對我的大手大腳簡直是深惡痛絕。我從小到大直至步入中年,不知聽她講過多少遍“巧媳婦日積兩米度饑荒”、“敗家子坐吃山空當上討飯郎”之類的故事。她用樸素的道理教育著子孫,未必是自覺,卻是十分有效地傳授著正直、善良、勤勞、儉樸這樣一些人所應有的基本美德。稱她為我人生道路上最早最好的老師,她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