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一幢小樓引出一部小說(1 / 1)

許多年前我就想寫一部長篇,用以容載我對我國近半個世紀來的社會曆史的思考,敘寫一下我對人生的終極意義、對女性的生存價值的看法。我積累著素材,錘煉著自己的一個又一個觀點,同時在寫作中短篇小說乃於散文隨筆之中,進行著謀篇布局和行文走筆的操練。我覺得我像是在孕育著一枚果實,也像是在積聚著一溝地火,隨著時間的推移,果實在等候時機離蒂,地火在尋找出口奔突。但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卻總是摸不到那契機,覓不著噴發口,蘊積在心的人、事、物、情、思、意,無從湧出。我苦惱著。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到永福路複興路口的某家單位去辦事。這家單位的辦公樓是一座小巧玲瓏的二層樓,結構極為精致:底層正中是個大客廳,四根圓柱兀然而立。正對大門的廳堂後方,是螺旋形上升的樓梯,通向二層樓去。客廳的東西兩側,是兩間並不很大的偏房。二樓現在是做了辦公室了,但看得出來,當年設計的時候,是專為房主的起居設立的:四開小間,全部朝陽。朝北一排隔出走廊。中間兩室之間,有個兩邊都可開啟的盥洗室,麵積很大。兩側小屋,又各帶有獨立的小衛生間。依我推想,這中間兩室,是房主夫婦的臥室,或是一人一間,或是一為臥室,一為書房;而兩側的小開間,想必是為下一代準備的了。

我非常欣賞這棟小樓。它占地不大,層次不多,但卻十分實用。它追求的不是奢華,而是典雅。它適宜於那種和睦親愛的小家庭,人與人、屋與屋之間既融洽,又相對地保持著獨立,體現出了家庭組合中的一種開化和文明。與此同時,因了那底層的大客廳,它在營造出一家之溫馨和舒適的同時,還具備了呼朋喚友主辦小型聚會的能力,我相信當初的物主在設計時,一定是考慮了舉行“party”的需要。而且我還由此而推測,這棟小樓的主人,一定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老財,而是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洋派人物。果不其然,後來我知道了,那房主,是一名在外洋輪上供職的大副,他於本世紀三十年代設計並建造了這棟樓,是用來安置他在上海娶下的愛妻的。

更使我為之心醉而且為之激動的,是這棟小樓後麵的一片花園,以及朋友說給我聽的關於這個花園的故事。花園不大,但樹種甚多:兀然而立在園中的是兩株法國梧桐;靠著牆根一圈冬青;幾方花圃;沿著小樓陰麵還有攀援而上的大片長春藤。朋友跟我說,就是在這片長春藤下,這個花園的主人前幾年從海外專程趕來,挖出了四十年代末他們臨走時埋藏下去的一壇黃金和銀洋。朋友還告訴我,房主的親戚,目前正在向有關機構申辦落實政策,要求發還這一物產呢!

我一下子感到,我找到了我的噴發口。

那些早已活動在我心中的人物終於有了安身立命之處。他們本來就是屬於這樣一個生存環境中的中產階層。他們的氣質與這棟小樓非常吻合。他們的悲歡離合應該在這麼一個舞台上演。

那些埋藏在我記憶深處的零星的景象、孤立的畫麵、不連續的情節,不完整的故事,竟奇跡般在我麵對了這棟小樓時有機地組合了起來,並且開始反過來豐富和補充著我麵前的現實,使我的腦中的圖像比起這現實來,更加宏大,更加幽深,也更加絢麗多彩。我在想象中改造了這個花園,在屬於我的花園中,我栽上了幾株紫藤,並且因此而將它命名為“紫藤花園”。我還如同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把我曾經見到過的“維多利亞”式門窗搬進了我的“紫藤花園”,把我在許多年前曾參觀過的某家人家大客廳內的大吊燈安到了我作品中的大廳裏;甚至將我一個朋友所棲身的、當年是富豪人家安頓傭工所住的洋房偏樓,也移進了我的“紫藤花園”內。我的“紫藤花園”雖然由永福路上的小樓引出,卻已經遠不是那麼狹小,那麼封閉,那麼清冷了。在重新營建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之後,我終於獲得了足可以寫下四十餘萬字的空間。

我動了筆。

一年之後,我交了稿。

又一年,書麵世了,就是《紫藤花園》。

《紫藤花園》是一部反映半個多世紀來中國的中產階級之奮鬥、掙紮、坎坷、無奈的命運的長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名叫沈源,是一位滬上著名實業家。小說敘寫了沈源在事業上和愛情上的追求,與之有愛情糾葛的有好幾位女性,其中包括一位名叫“紫藤”的女傭。小說的時間跨度甚大,從三十年代的“淞滬戰爭”直至九十年代的“浦東開發”,涉及地點主要是上海、台灣和香港。一棟花園裏的小樓,最後引出了這樣一部足以容納我幾十年生活積累的幾十萬字作品,在我,也是始料不及的。

199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