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我動手寫小說時已年近不惑消淡了激情,或許又因為人各有性我本來就屬於非感情型,所以我在創作中,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如福樓拜寫到包法利夫人自殺時便弄假成真抱頭痛哭的動人場景。我寫作時挺冷靜,挺自製,既缺少火一般熱狂、海一般泱泱的爆發性衝動,更沒有跟著感覺走下筆自有神的才氣,深層心態是匠氣十足的。且不說正式開工前總要立了大綱寫下提要甚至為幾個主要人物設計好履曆表,否則便心裏發空總覺得沒底托著;就是在整個生產過程中,我的理智和邏輯思維,我的意念和寫作目的,我對我筆下人物的憎喜評估,我對我所重視的現世生活和曆史的思考及結論——也總是時時左右著我的刀刨走向的墨線,我是很不敢、很不願、因而也很少天馬行空的。
說出這些,真有點慚愧,我自己都覺得很有“主題先行論”的嫌疑。然而這卻是事實:我寫《紫藤花園》,始終是站在那座鬱鬱蔥蔥的、繁枝茂葉掩藏著無窮秘密的“紫藤花園”之外,以審視的、評判的、冷靜的、超然的目光,注視著那一幕幕的悲喜劇。整個創作過程,無非是在描畫劇情的同時,盡量充沛而確切地坦露出我對生活的理解,我對人生的感悟,我對曆史和社會的觀察及理解的結果罷了。
所以說,寫這本不過是四十餘萬字的《紫藤花園》,在我卻是醞釀準備了四十多年。我除了必須奉出我生活積累庫中的大批量儲藏以適應長篇小說這一藝術形式的層麵要求之外,還必須把我年年月月日日裏的零星感悟凝聚起來,提煉出來,明晰化,邏輯化,直至自以為已經真正參透了若幹關於曆史、關於社會、關於人生的道、理、情——惟有到了這一步,我方有落筆勾勒那座“紫藤花園”的信心和膽量。後者對我來說更重要,也更艱巨,耗時耗神焉能以行筆之日計?
如今我已把《紫藤花園》寫成,把那兩扇通向花園深處的大鐵門啟開了。在這片由沈氏數代人慘淡經營的庭院裏,讀者諸君可以看見一個個活動著的男男女女以及他們在半個多世紀中的奮鬥和掙紮;可以觀望到一代代地延伸下去的悲歡離合,並且從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中,窺見及反省到人性的種種隱秘內容裏,既有真、善、美,也有假、醜、惡;而對曆史沿革和社會變遷有興趣有知識的,自然還可以因了我敘說的故事不但時間跨度頗大且場景移動甚廣而複習一番雖未必完整卻還形象的都市近代史。但是這一切,都僅是我以小說的形式還原生活的層麵內容。這層內容再生動再逼真再豐富再開闊,都不過是我借以負荷我的思想、我的創作主旨的載體而已。我用我的筆所記下的,決不僅僅是那一個個的確發生過的故事,而是我在經過了幾十年的觀察、咀嚼和思考之後所終於獲得的對中國本世紀的曆史、對人類社會發展的進程、對人生之真諦的感悟和理解!
我希望人們不光為紫藤花園裏的風景所吸引。與我一起站到園外來,或許會看到更多一些東西。
19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