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屬於“機械增長”類上海人:他十八歲那年從浙東山區考入上海市內一所大學,畢業後留了校就算是入了上海籍。因為是第一代移民,他不但保持了濃重的浙東習慣,諸如喜食黴幹菜和各類糟貨等,而且至今鬢毛漸衰而鄉音猶難改。我每每要嘻笑他的紹興官腔。忍無可忍時他終於反唇相譏了:“何必說我呢?你爸到上海快七十年了,那個‘俺’字不也還沒改成‘阿拉’嗎?”
是啊,我們如今都成了上海人。上海人正是由我們這些非上海人合成的。我想,這或許正是上海人的地域性格之所以異乎尋常地寬泛、複雜、把握不定的原因所在!
四
公元1966年,我臨近大學畢業時,來了“文革”。折騰了一年多,總算等到了畢業分配。我被分往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三棵樹地區,當一名中學教師。六年後,調離東北赴江西,凡兩年,重返上海。
與所有遷往外地的上海人一樣,我對非上海地區的生活也具有很強的適應性。我津津有味地大嚼粗糙的高粱米飯,呼嚕呼嚕地喝那種上漂清水下沉顆粒永遠涇渭分明的大楂子粥,還能操著很有北大荒鄉土味的粗話與人幹仗:“去你媽個大腿!”在江西,我很快習慣了以炒冬瓜皮下飯,並不在乎這東西在上海乃是棄物。後來還迷戀上了比止瀉的黃連素還苦的苦瓜。我非但食譜向老俵靠攏,而且語音亦日漸被同化,常用“格死了,格死了”來表示感歎或懊惱。隻要再多待一段時間,我相信我一定能與許多先我赴贛的上海人一樣,學得一口贛腔了。
然而我從來也未曾被當地人認同過。在三棵樹時我被呼為“小上海”。即使與東北老鄉們同吃同住同勞動近六載,到卷了鋪蓋走路時這頂“帽子”依然未摘。我可以設想,到我白發蒼蒼後有機會重返故地重逢故人,那人一定會作如下恍然大悟狀:“噢——老太太您就是當年那個‘小上海’呀!”在江西時間不很長,我一拿到調令,老儇同事就紛紛前來祝賀:“您總算殺回老家去了!”賀詞也足以說明他們向來視我為寄居的房客。
我認識許多早已定居他鄉的上海人。在我看來,他們的適應能力比我更強:若不開口,單從外形氣質上看,我已很難將他們甄別出來;有的即使侃侃而談,也沒什麼南音海味了。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也還是被當地人固執地指稱為“上海人”,而他們自己,卻又大都認同,多少年下來仍以“上海人”自居矢誌不渝得很。我剛到東北報到時,有人熱心地向我介紹說:“巧,本單位有你一個老鄉呢”不久與“老鄉”謀麵,方知原來是一位十五六歲就離了上海、先去湖南後到東北嫁了北京人定居哈爾濱的大姐。與大姐以上海話交談,她雖能聽懂,說起來卻隻能勉強嗑巴幾句,南音中早已串了北味。她常招待我吃白食,那炕桌上的酸黃瓜和粉條燉肉,是地道的東北家常菜。可是東北人還是一口咬定她乃我之上海老鄉。這老鄉則也是一往老鄉情深,對我倍加愛護照顧了五、六年之久。
上海人到外地去的時間再長,也永遠是上海人。這,實在是個非常有趣的文化現象。
五
我認為,這跟“上海人”作為一個生存群體,具有極強的地域個性有關。個性一強,自身的質地和外界的評估都會保持一種冥頑難化的定向態勢。主觀方麵難以從根本上改弦易轍,客觀方麵不容易全方位地同化淹沒。就好像金屬世界中的金或鉑一樣,很難與別類熔和鑄煉成真正的合金。上海人走遍天下,走遍天下仍為上海人,或許就是這個道理。
至於什麼是上海人的地域個性,這卻是個理論性很強而且常可意會但頗難言傳的社會學問題了——盡管近年來常在報刊見到專論,畢竟誰也不是定論。
曾經有一位東北朋友對我說,他可以用最簡單的實例說明上海人的特點。我表示願洗耳恭聽。他就說了,若是有一筐雞蛋,論個賣,那麼你們上海人,一眼就能把那枚最大的挑了出來。我聽後,雖對他的概括力和想象力表示折服,但氣惱於他的輕侮調侃,就反問他道:“請問,既然規定了論個賣,那麼有這個本事一眼就買走那枚最大的,該為這份精明羞愧呢,還是該為這份精明自豪呢?”他想了想,竟訥口不言了。
世上有許多事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更何況上海灘是近百年裏暴發形成的移民灘,上海人是五方雜處的移民群,上海人的地域性格本來就包容麵極大而且十分複雜:除了以一分為二法可大致界定出正麵負麵兩大塊之外,還有許多特性卻又是很容易模糊了是非曲直的。比如上麵所說的“精明”吧,許多上海人靠精明進行生存競爭立足於大幹世界並爭得了發達,又因其精明而討人嫌招人忌乃至貽笑大方,究竟該譽之還是毀之,不正是要視評估者的立場而定的嗎?
在外地的那幾年,現在回想起來,是我的上海人自我評估值最高的幾年。我很熱衷於為同事朋友們捎帶上海貨,每每看到他(她)們對上海產品愛不釋手,我的虛榮心就會感到滿足,雖然那羊毛衫和大白兔奶糖並不是我製作出來的。我很不能容忍別人否定上海攻訐上海人,輕則不悅不快蘊於心,重則動氣動怒作於形。我與所有身處外鄉的上海人一樣,不肯放棄打回老家來的機會。可是到了公元1974年,我終於返回上海團聚了全家,重新成為一名擁有戶籍的上海人,我的心態和觀念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我愈來愈多地發現了上海的不足、上海人的不是。有一個階段,甚至還把“上海人實在觸氣”掛到了嘴邊。究其原因,恐怕跟視點的轉移大有關係——時空間隔容易形成經理念篩選過的戀鄉深情;身在其中則常會因了可觸摸的鮮活事實而產生不滿憤懣。或許,這也正是錢鍾書先生所說的圈外的人想殺進來、圈內的人想衝出去的緣由之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