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找月亮(1 / 3)

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對錢坤來說是個愉快的日子。

晚飯後錢坤走出校門的時候,門房侯大爺瞅瞅他的鞋,笑了笑沒說什麼。錢坤也笑了笑沒說什麼。

錢坤穿一雙登山鞋,侯大爺就知道他又要去城外看月亮了。他喜歡這個年輕人,特別喜歡他對月亮的癡迷。有一次他對錢坤說,要不是腿腳不行了,真想跟你一塊去城外看月亮。月亮讓他想起童年,想起老家。侯大爺說我到南京快六十年了,好像就沒留意過月亮。小時候在鄉下,月亮是孩子們的伴,在月亮底下聽故事,捉迷藏,心裏真靜。到南京這些年,就覺得日子亂哄哄的,再沒那份安靜了。

在這座中學裏,錢坤唯一的知音居然是這個門房老頭兒。在幾乎所有老師和學生眼裏,錢坤都是一個很可笑的人。錢坤的可笑就是因為他喜歡月亮。如果他是一個教語文的老師,或者是一位林黛玉式的女老師,大家覺得還可以理解。但錢坤是個教數學的,而且又是個男老師。這就讓人覺得有點怪異。這年頭別說老師們了,就是那些學生甚至女學生也沒幾個人喜歡月亮了。月亮已經從城市裏消失,已經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隻在書本裏還偶爾可以看到。就是說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嫦娥的故事一樣遙遠。

有一次錢坤臨下課時,讓班上見過月亮的學生舉手,結果嘻嘻哈哈猶猶豫豫舉手的學生不到三分之一。這叫錢坤大為驚訝。當然其餘有些學生也許見過的,隻是沒有注意。就像從大街上拉出一個行人,問你有沒有見過,你搖搖頭說沒有,但也許你見過的,隻不過沒留意罷了。誰會留意一個不相幹的人呢。月亮就是一個不相幹的東西,當它遊過城市上空的時候,城市的光芒、高大的樓房以及汙濁的空氣已差不多把它遮住了。可在錢坤看來,沒有見過月亮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不能原諒的事。那天當他戴著那副深度近視鏡沮喪地離開教室的時候,有幾個男生推開窗戶朝他喊,錢老師你酸不酸?嗨!

背後是一片哄笑聲。

錢坤覺得這些孩子真可憐。當即就去了校長室,向老太太報告他剛才統計的數字。他覺得這個情況很嚴重,差不多是個醜聞。老太太就是這座中學的女校長,是個很慈愛的人。她曾多次為錢坤介紹對象,可惜都沒有成功。她見錢坤著急的樣子,忙安慰說錢老師你別著急,以後咱們組織個夏令營什麼的,專門到野外看月亮,讓同學們補補這一課。等錢坤走後,她又寬容地搖搖頭。老太太看過他的檔案,從中學到大學到參加工作七八年,在所有履曆表業餘愛好一欄裏,他填寫的全是“月亮”兩個字,就像吳剛伐桂一樣固執和愚蠢。但老太太還是很愛惜他,因為錢坤的業務特別棒。自他大學畢業分來後,這個學校高考的數學成績,在全市一直是最好的。學生見沒見過月亮並不重要,能不能考上大學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懂得用其所長。癡人多有一長。

錢坤出了校門,一直沿馬路往城外走。出城差不多要走十公裏。傍晚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車流人流商場店鋪舞廳茶座洗頭房霓虹燈,叫人眼花繚亂。

以往每次經過這十公裏路程,他都會想起月兒。他想月兒也許就在這人流裏,在哪部出租車裏,在某個舞廳或在商場裏購物。那時他不僅會左顧右盼,還會豎起耳朵聽。他希望能聽到那個貴州女孩子的尖叫聲。他知道她的尖叫決不同於城市女孩的嬌聲誇張,而是充滿野性的、酣暢淋漓的。她在興奮時感受到侵犯時都會這麼叫。但現在錢坤不需要分神尋找了,因為他已經發現了月兒,或者說他自以為發現了月兒。

他已經找了她三年。

月兒,我找到你了,我要把你帶回來。

十公裏街道很快走完,出太平門就到城外了。這是一條通向東郊風景區的小路,小路緊貼一段斑駁的古城牆蜿蜒進入密林。錢坤放慢了腳步,深吸幾口新鮮的空氣,心情也隨之悠然了。現在大約八點多鍾,去看月兒為時尚早。那個叫月牙兒休閑中心的地方,真正的夜生活需十點半以後才開始,月兒直到深夜才會出現。

現在可以從容在林間漫步了。今天是上弦月,肯定好看。

東郊風景區是南京的精華所在,連同紫金山峰,整個景區都在鬱鬱蒼蒼的原始森林中,總麵積比整個南京城還要大。其中古道無數、景點無數,明孝陵、靈岩寺、孫權墓、中山陵、汪精衛墓,以及聞名中外的紫金山天文台、紫霞湖、梅花山,都在其中。錢坤就是在這裏度過幾乎每個星期五夜晚的。整個景區白天遊人如織,晚上就會冷清下來,冷清得有些陰森。那時月光如水,流瀉在整座森林的上空,森林便像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城堡。間或一聲鳥啼從密林深處傳來,令人心尖兒發顫。

錢坤不害怕。

他喜歡這樣無邊的寂靜,喜歡這座被月光籠罩的森林,並且什麼都不想。他是個沒有多少想法的人。別看他喜歡月亮,可他既不浪漫,也不深刻。相反,當他在森林裏遊蕩的時候,更像一個貪玩的孩子,甚至像一個智商不高的傻瓜。

他又俯下身子看樹影了。

月光從樹隙中漏下來,地上的樹影呈現萬種情思。他俯下身子看,久久不動,就像讀影,誰也不知他讀出了什麼。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月光下走路而且快步如飛。經過密林,經過石橋,經過墓地,經過殘碑,經過山坡,經過草皮,經過溪流,直到走出林子走到近旁的田野。原本在林子裏像溪流細小的月光,豁然變成一片浩大的光海,朦朧著一波一波在曠野裏湧動。那時錢坤扶扶眼鏡坐在田埂上微微喘息,心境是極其美妙的。

三年前正是在這樣的情景裏,他猝然聽到身後的林子裏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且有男人在低聲說你別跑咱們談談什麼什麼的。錢坤幾乎是本能地一躍而起,轉身衝進林子,彎腰抓起一根枯枝,迎著腳步聲奔去。一個長頭發的女子從麵前飛身而過,錢坤擋在兩個歹徒麵前大叫一聲不要無禮。情景有點英勇,當然也有點落套。

接下來的情況你能猜想到,錢坤被兩個歹徒揍了一頓。錢坤從小沒和人打過架,他不知道該怎麼打。手裏的枯枝一下被人奪走,然後變成抽打他的武器。兩個歹徒很憤怒,一邊打一邊說你也配充當擋道的。錢坤被打得團團轉,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眼鏡也被打飛了。錢坤一直說你們這樣是不對的,我的眼鏡我的眼鏡。歹徒不理,繼續拳打腳踢,其中一個抽出一把刀,月光下閃出一道寒光。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殺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錢坤說你們這樣是不對的。他看到了那把閃著寒光的長刀。但這時突然響起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噢!……噢!……

原來那個逃跑的女孩子又轉了回來,此時正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尖叫。她尖叫的聲音非常特別,不是大喊救命啊抓壞蛋啊什麼的,就是一股腦兒尖叫,對著他們三個人尖叫,就像在舉行尖叫大賽,聲音細而尖刻,撕心裂肺持續不斷驚心動魄,以致整座森林都回旋著尖叫聲,逼得人透不過氣;噢噢噢噢噢噢!……兩個歹徒居然住了手,居然驚慌起來,居然毛發直豎,其中一個搖搖晃晃走到她麵前哀求說姑奶奶你別叫了好不好。其實他手裏拿著刀,捅一刀就行了。可他沒捅。他完全被她的尖叫弄昏了頭。

後來,歹徒就跑了。他們真是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這樣叫,叫得如此瘮人。像獸。

錢坤傷得很重,躺在地上呻吟,一點也不掩飾他的疼痛。

女孩子架起他時笑得咯咯的,說你這人多事,他們根本就追不上我的。錢坤說我的眼鏡。女孩子找到眼鏡給他戴上,說真好玩。錢坤不知道她是說眼鏡好玩,還是說被歹徒追得滿林子跑好玩。就有些生氣,說你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家,待在林子裏幹什麼。女孩子說我在這裏玩了一天,迷路了,再說我也沒地方去。錢坤吃力地扭轉頭,這才注意到她肩上挎了個小包袱,就說你不是南京人啊。女孩子說我幹嗎是南京人,我是貴州人,來打工的。來多少天啦?昨天剛到。錢坤想這女孩子玩興不小,說你一個人來的?女孩子說一個人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錢坤想這女孩子野性,卻誇了一句你挺勇敢的。女孩子又笑起來,說這算啥呀,我跟爺爺在山裏打過狼。錢坤心想我真是多事了,白挨一頓揍。一瘸一拐由她架著走,有些窩囊。林子裏一片死寂,錢坤不知道說什麼了,就沉默著。他感到她架著他很賣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