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女孩子耐不住寂寞,說我叫月兒。
錢坤嗯了一聲,就有些高興。這名字不錯,完全不似她的野性。就問你幾歲啦?
女孩子又笑起來,說哪有這麼問的,我們那裏問娃娃才問幾歲,我都十七啦,我不想嫁人才逃出來打工的。
錢坤又唔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忽然覺得這麼對話非常危險。月兒似乎不覺得,一路上都在說,說她自己的事,說她家鄉的事,說她初中沒上完,家裏沒錢,說她的普通話跟收音機學的,說她家養一頭豬三年才長到四十斤,被爺爺一槍打死了,放到鍋裏煮怎麼也煮不爛。說鄰居小花十四歲就嫁人了,後來她生個女娃隻有二斤一兩,說村長家有個電視,看一晚收一毛錢,說劉三的媳婦跟一個收山貨的人跑了,劉三抱著娃娃天天哭……
終於走出林子,走過斑駁的古城牆,到了太平門。錢坤說你不用送我了,謝謝你,我可以打個車自己回家。
月兒站住了,抹抹額上的汗珠子,看看仍然燈光輝煌的馬路,有點迷茫的樣子,說你們城裏人都是這樣嗎?錢坤說哪樣?
月兒說你回家我去哪裏?錢坤立刻紅了臉,是啊她去哪裏,總不能讓她重回林子裏過夜?就囁嚅說對不起,我還沒有結婚,就一個人住。他本意是說怕不方便。女孩子月兒卻拍手歡呼起來,說正好呀,大哥我跟你去睡。
錢坤驚得張大了嘴。他在明亮的燈光下第一次仔細看她,這女孩美得驚人,長相似一位印度少女,眼睛很大,睫毛密長,皮膚有點棕色,但很細膩。個頭有一米七,胸部扁平,兩條長腿顯得結實有力。怪不得她說歹徒追不上她。
錢坤當夜把月兒帶回了學校。
他有大門的鑰匙,是門房侯大爺專為他配製的。
月牙兒休閑中心並不輝煌招搖,和市內那些娛樂場所完全不同。它隱藏在半山坡一片密林裏,不到近前根本發現不了。這是一座四層歐式建築,樓房上沒什麼裝飾燈。當初引起錢坤注意的隻是嵌在牆上的月牙兒休閑中心幾個字,這幾個招牌字像被薄薄的玉石蒙了一層,光線淡淡的甚至有點暗,隻“月牙兒”三個字凸現出來,清爽而明亮。整個調子有點孤獨,還有點憂傷。
錢坤先是奇怪休閑中心建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會不會有人來消費,從市中心到這裏起碼有十五公裏,及至走近了才發現擔心多餘。休閑中心門前不大的空地和兩旁樹林裏,停放了很多私家車,還有些出租車不斷往返。看來這裏生意不錯。
憑他三年來出入娛樂場所的經驗,錢坤相信這是一個高檔休閑場所。當他一步跨人大門的時候,心裏有些異樣,他突然強烈感到,月兒就在這裏頭。
三年來,為了尋找月兒,他走遍了南京所有的娛樂場所,他的工資幾乎都花在這上頭了。不花錢進去找人特別去尋找一個女孩子,是不會讓你進去的,進去了也會被保安請出去。你隻能裝成一個消費者,要一杯茶,要一杯酒,或者去桑拿一番,然後才有可能慢慢找人。
他一直固執地相信,月兒不會去出勞力,也不會離開南京。想掙錢,又想輕鬆,就隻能在這類地方。
果然,他在舞廳裏發現了她。
那時又是半夜一點多。他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現。他去了各個地方,茶座、酒吧、音樂廳、書吧、健身房、按摩室,到處一派安靜祥和,連音樂也是靜靜的,柔柔的,如泣如訴。人們或低聲交談,或獨自品茗,絕無喧嘩之聲。看來,到這裏消費休閑的人不僅有錢,而且有教養,個個透著儒雅。
但服務生裏沒有月兒。
時間已過了淩晨,人們還沒有散去,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有人不經意看了一下表,但並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錢坤注意到了。
於是他感到了一種在其他娛樂場所見慣了的曖昧。這讓他稍稍有些失望。他原以為在這個高雅的地方不會有那種曖昧的,可他終於還是聞到了那種氣息。所不同的是,那些娛樂場所的暖昧幾乎是赤裸的、放肆的、急不可待的,這裏的曖昧卻是深藏的、嚴靜的、若無其事的。
不知為什麼,錢坤心裏一陣慌亂。
他幾乎已經猜到他們在等什麼。
但願這事和月兒無關,但願月兒不在這裏。
可他立刻又絕望地想,月兒肯定在這裏。在整個南京,月兒隻有這一個棲身之處了。
其實月兒在錢坤的宿舍裏隻住了三天。
錢坤的宿舍在一座二層老式閣樓上,以前是學校堆放雜物的。錢坤分來後就把二層騰出來讓他住。樓很小,一些雜物仍沒有騰幹淨,但錢坤很滿意了,因為沒有鄰居。他喜歡一個人獨居。
那晚,他把月兒帶來時已過了半夜。月兒一上樓就叫喚渴死了,找到水龍頭擰開,俯下身咕嚕嚕一氣長飲。錢坤忙說要拉肚子的,這大冷天,瓶裏有開水。月兒飲完了才抬起頭,喘息說大哥……不,錢錢老師,你有吃的嗎?我兩天沒吃東西了。錢坤說你怎麼不早說,街上到處有夜宵。就去小廚房,好在還有兩塊饅頭一塊鹹菜,月兒抓在手裏狼吞虎咽。錢坤說你慢慢吃,我去燒熱水,你洗個澡吧。
錢坤沒有熱水器,就是一鍋一鍋地燒水,倒在一個木盆裏。等他燒好水回到臥室,月兒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連鞋子也沒脫。當時是初冬,深夜很冷了。錢坤拉條被子為她蓋上,自己洗澡去了。
當夜,錢坤睡在樓道的地板上。旁邊有一台老式彈棉花機。他始終沒弄明白,這座閣樓上怎麼會有這玩意兒,老太太為什麼不把它扔了。
在到天亮剩下的幾個小時裏,錢坤睡得很安穩,沒有任何想法。我們前頭說過,錢坤並不是個有太多想法的人,這人並不浪漫。
錢坤是在黎明時凍醒的。他隻有一床棉被,給月兒蓋上了,他蓋的是一條薄毛毯,加上閣樓漏風,就凍醒了。醒來後沒弄明白自己怎麼睡在樓道上,就爬起身披上毛毯往臥室走,心想得趕快到被窩兒,一抬頭看見月兒躺在自己床上,先是蒙了一下,這才想起昨晚的事。
錢坤有想法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你想吧,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人,黎明醒來後,突然發現一個如花的少女躺在自己床上,身上蓋著他的被子,吐氣如蘭,安靜而舒適地沉睡,怎麼能無動於衷?錢坤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覺。這感覺真是很奇妙的。
在這之前,錢坤一直喜歡獨居。他已經習慣於不被人打擾,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比如出城看看月亮,躲在閣樓裏研習一些高難數學題,或者看一些有關月亮的書。對於建立一個家庭,他一直心存戒備,因為女人留給他的記憶基本上都是不愉快的。上大學時,錢坤就是同學們取笑的對象,沒有哪個女生願意接近他。工作後老太太多次給他介紹對象,都因他的迂腐而告吹。他老是給人家談月亮,談關於月亮的書。錢坤的讀書麵並不寬,但關於月亮的書,卻難有人比他讀得多。他對女孩子說古今中外的作家幾乎都寫過月亮,但他後來發現他們都是在拿月亮說事,並不是真愛月亮。女孩子驚奇道,那你說該怎麼寫?錢坤說首先不是該怎麼寫,而是該怎麼認識。文人們把它神秘化了,其實月亮就是一個普通的星球,上頭全是山石、坑洞什麼的,沒有生命存在,嫦娥奔月,吳剛伐桂都是人編造的。它本身也不發光,所謂月光隻是太陽照射上去又反射出來……錢坤一轉頭,發現那個梳著長發的女孩子已經走了。於是錢坤多少次感歎,承認月亮上全是山石坑洞,難道會妨礙對月亮的熱愛嗎?
終於沒有一個女人走進錢坤的生活。
但現在不同了。月兒一下就躺進了他的臥室。她對他沒有那麼多的盤問,也沒有任何戒備,她感到的隻是輕鬆和溫馨。特別是她說她感到了房間的溫暖,這很重要。
於是錢坤決定就娶她了。我得娶她。天會越來越冷。
月兒一直睡到傍晚才醒來。月兒一醒錢坤就說月兒你嫁給我吧!月兒坐在床上愣了愣,立刻大笑起來,笑得在床上打滾,而且笑的聲音像尖叫,差不多就像頭夜在林子裏的叫聲。錢坤靜靜地等她笑夠了又說月兒你嫁給我吧。月兒擦擦笑出的淚水,說你怎麼想起來的?錢坤說我早晨想起來的。月兒說我是個鄉下女孩,錢坤說鄉下女孩子才好呢。月兒說不好我要做城裏的女孩,錢坤說嫁給我就是城裏人了。月兒說你為啥不找個城裏女孩,錢坤說城裏女孩不喜歡我。月兒說為啥?你人怪好的,錢坤說因為我喜歡月亮。月兒說我也喜歡月亮,我在家時老是爬到山頂上看月亮,老盼著月亮把我帶到遠方去。錢坤說你出生的時候是圓月嗎?月兒說那夜是月牙兒,我爺爺告訴我的。錢坤說你怎麼總說你爺爺,月兒說爹娘都死了。錢坤說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月兒說沒關係,他們死的時候我才四五歲,都不大記得了。錢坤說月兒嫁給我吧,我會疼你的。月兒低了頭,說人人都要結婚嗎?錢坤說也不一定,城裏人現在就時興獨身。月兒說結婚究竟是怎麼回事,錢坤說我也說不清。月兒說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吧?錢坤說是吧,那樣肯定很暖和。月兒說你想和我睡在一起嗎?錢坤說想。月兒就哭了,說我有點怕,我就是不想嫁人才跑出來的。錢坤就慌了說月兒你別哭,不想嫁就不嫁,我不會勉強你的。月兒又笑了,說其實我還是願意嫁給你的,錢坤說算了,你還是別嫁給我了,我比你大很多。月兒說那有啥,我爺爺說我爹就比我娘大二十歲呢。錢坤說你才十七歲,還不到結婚年齡,月兒說你等我幾年好嗎?錢坤扶扶眼鏡說行。月兒扳起指頭算算,說等五年吧,等五年我就變成城裏女孩了。錢坤說你為啥要變成城裏女孩,你這樣就挺好的。月兒噌地跳下床,說我一定要變成城裏女孩,你這裏能洗澡嗎我都臭死了。錢坤說我給你燒好水了,你快去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