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那個日本兵在對峙了不知多久,突然衝他跪下了,並且雙手哆嗦著把槍舉過頭頂。在這個手無寸鐵的沉默的中國人麵前,他最終選擇了投降。當曹子樂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這小子原來也是個膽小鬼。他警惕地走過去,一把拿過那把三八大蓋,又迅速退回原來的地方,用槍指住他大喊一聲:“別動!”這時他才完全踏實了。
三八大蓋是上了膛的。現在,情況顛倒過來了。隻要他一扣扳機,這個日本兵就會腦袋開花。
這是個巨大的誘惑,曹子樂有些激動。
他曾向自己許諾要殺個鬼子的,可惜在戰場上沒能實現。這是個很大的遺憾。現在已脫離部隊,當了逃兵,再也不會有機會了。他知道陳方和戰友們天亮後發現他逃走,會罵他是個膽小鬼。不會再有人相信他也恨鬼子,也愛國。可他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他需要殺一個鬼子來證明這一點。當然,陳方不會看到了,但並不重要。他隻要證明給自己看就行了。
日本兵一直跪在那裏低著頭,一副任憑發落的樣子。曹子樂弄不清他怎麼半夜裏一個人在這裏,是和大部隊走散了嗎?這裏距白天的戰場不遠,日本兵的背後是一片高粱地。看來他是走散了,或者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幸存者。不管是什麼情況,反正他是個鬼子,殺死他不會錯。
曹子樂把槍端直了,對準日本兵的腦袋,右手食指搭在扳機上,隻要稍一用力,那家夥就可以魂歸日本了。曹子樂的手有點抖,因興奮而發抖。他終於可以證明自己了。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機會。
這時繁星滿天。有一陣風漫過來,對麵的高粱地發出簌簌的聲音。那個日本兵也許跪得太久了,也許是害怕,不知這個中國人怎麼處置自己,就抬頭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支原本在自己手裏的槍,那支槍正對著自己,顯然是要開槍的樣子。日本兵嚇得一激靈,趕緊磕頭如搗蒜,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麼,大概是求饒的意思。
曹子樂猶豫了。他的手仍在抖,但已經沒有了興奮。他發現射殺這個跪地求饒的日本兵,比在戰場上打死一個鬼子更難。曹子樂的槍口垂了下來。他下不了這個手。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扣動扳機時,突然惱火地罵起來:我日你娘小鬼子你怎麼回事!
其實,他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小鬼子聽到他的喝罵,直呆呆看著他。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他知道他是在罵他。
曹子樂這時真是火透了,索性跳腳大罵起來,當然是先罵祖宗三代,然後罵整個日本人,你們為啥到俺們中國來為啥殺中國的老百姓!你們是強盜是野獸你們以為到中國來就能為非作歹告訴你中國的軍隊不答應中國的老百姓也不答應!說啥你們日本國像一隻蠶中國像一片桑葉說蠶能一點點把桑葉吃掉呸做夢去吧!老子也看過地圖你們日本國像一隻蠶不假可你們這隻蠶是泡在大海裏蠶最怕水你懂不俺們積水胡同的女人養蠶連帶水的桑葉都不敢給吃一吃就死你懂不?說俺們中國像一片桑葉那是你們看走了眼,你們擦擦眼屎看清楚了那不是桑葉是一隻巴掌,一巴掌把你們打到大海裏去淹死……
曹子樂罵得語無倫次,罵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也罵得氣壯山河。那個日本兵知道他很生氣,也大體能猜出他在罵什麼。但他知道這個中國人不會再殺他了。
曹子樂出了一口惡氣,果然做個手勢讓他起來,說小鬼子你要去哪裏?日本兵大約沒聽懂,比畫了一陣子打仗的樣子,又指指身後的高粱地,做了個躲起來的動作。曹子樂明白了,這家夥原來也是個逃兵,在高粱棵裏藏了一天。曹子樂弄明白他也是個逃兵,仿佛觸動了一根不該觸動的神經,突然吼道:老子問你要去哪裏!這回日本兵聽懂了,指指曹子樂意思說我跟你走。曹子樂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八路軍的軍裝,不能失態,就指指不遠處一個黑黝黝的村莊,意思說你去那裏吧,中國的老百姓很善良的。不料日本兵嚇得直搖頭,指指曹子樂還是要跟他走。曹子樂有些不耐煩。管他去哪裏關我屁事,扛起槍隻顧走了。走出好遠一回頭,發現日本兵仍在後頭跟著,自己走快他也走快,自己走慢他也走慢。看來他是跟定自己了。曹子樂有點明白了,這個日本兵不怕被軍隊俘虜,卻怕被老百姓抓住。軍隊裏到底有規矩,繳槍不殺。老百姓可就難說了,日本人作惡太多,被老百姓逮住了沒個好。這小子不傻。
曹子樂站住了,他得想個辦法。
大約四更天的時候,曹子樂帶著那個日本兵,終於返回八路軍駐地。不過他沒有進去。在離駐地幾百米的地方,他把退出子彈的槍還給日本兵,指指前頭,說你去吧,他們會收留你。
曹子樂獨自一人,重新返回荒野,腳步踉蹌中踩到一個死人,他低頭看看是個老百姓。他想了想,脫掉自己的軍裝,換上那個老百姓的服裝,又把軍裝掛在一棵燒焦的樹權上。做完這些,他狠狠摑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後快步鑽進高粱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