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村的敗落是從房屋開始的。
在經曆了無數歲月之後,房屋一年年陳舊、破損、漏風漏雨,最後一座座倒塌。轟隆一聲,冒一股塵煙,就意味著這一家從溪口村徹底消失了。每倒塌一座房屋,村長老喬就去看一下,就像每遷走一戶人家,他都要去送一下,這是他的職責。
老喬通常都是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他的耳朵老是支棱著捕捉聲音。村子裏太安靜了。沒有騾馬嘶鳴,沒有人語喧囂,沒有孩子們打鬧。多年來,這些聲音他已經不指望了,他唯一能夠等待的就是房屋倒塌的聲音。
這樣的等待是很叫人喪氣的。
他不知道哪一座房屋在哪一天倒塌,又不能把危房事先都推倒,因為房主沒給他這個權利。那些人離開溪口村時都忘不了說一句:村長,幫我照看著屋子。好像他就是個看屋的。老喬倒是沒有生氣,經常去那些空屋子轉轉,看哪處屋要倒了,就用石灰圍著屋子撒一圈白線,以示警戒。接下來就是等待。有時要等幾個月,有時要等半年,那屋牆裂開的縫能鑽進人去,卻硬撐著不倒。有些日子,老喬差不多要把這件事忘了,卻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嚇得猛一哆嗦,然後拔腿就往那裏跑。
這天聽到響聲時,老喬正在家門口整理一小塊菜地,他準備在上頭種一些辣椒。老喬不抽煙,不喝酒,隻喜歡吃辣椒。平時上山幹活或者外出開會,兜裏總裝幾枚辣椒,過一會兒就拿出來咬一口,辣得擠巴擠巴眼,剩下一截裝兜裏。他舍不得一口吃完。過一會兒又拿出來咬一口,再擠巴擠巴眼。
老喬家在村頭上,一邊整理菜地,一邊不時向不遠處的小溪張望。小溪在村前的竹林邊,其實更正確的說法,應當是竹林在村前的小溪邊。因為這條小溪是一條古溪,溪口村就是因它得名的。曆史上那頭老龜也總是沿這條小溪爬上岸,爬來溪口村,待幾天又爬回去,消失在小溪邊的竹林裏。老喬向小溪張望,當然不是看老龜來了沒有。他知道老龜不會來了,它已經三十二年沒來了。村裏人一直懷疑老龜遭了難,比如讓人捉住了養在家裏,在龜背上刻幾個字什麼的,或者幹脆賣給城裏動物園當玩物。真要那樣,老龜可就受委屈了。但溪口村的人堅信老龜不會死,那麼大一頭龜,甲殼堅硬烏亮,沒什麼野獸能啃得動。能傷害它的隻有人,可是有誰敢殺它嗎?那東西起碼上千幾百歲,已經有靈性了,殺它要遭報應的。
老喬向小溪那裏張望,是在等待一個陌生女人的出現。他知道她會出現的,他已經很多次看見她從竹林裏走出來,在小溪邊洗衣服,還不時唱著什麼。每到黃昏時,她總要來小溪裏洗澡。老喬一直納悶,這女人也太愛幹淨,身上有那麼多灰嗎?一次老喬悄悄靠近了,躲在一片灌木叢裏偷看,發現她居然脫得精光,赤條條躺臥在溪流裏,四肢伸展開一動不動,在夕陽的餘暉下,透過清澈的流水,能看到白花花一片。這不是洗澡,她在用山水浸泡。老喬想這女人可真會侍弄自己。女人終於泡透了,爬上岸擦淨身子,穿好衣服,再從小溪裏打一罐子水提上,然後消失在竹林裏。
老喬看得耳熱心跳。
老喬猜想她住在山上的某個洞穴裏。
老喬幾次想蹚過小溪尾隨去看個究竟,問問這個女人是從哪裏來的,怎麼會住在山上,是遇難,是流浪,還是個逃犯。可他到底忍住了,他怕驚跑了她。溪口村太需要一點人氣,何況那是個年輕的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在溪口村,三十多歲的人很少了。
這次倒塌的是劉猛家的屋子。
頭天夜裏下一場雨,很大,已經倒了兩處房屋。劉猛家的房子是一天一夜倒塌的第三處房屋了。有時倒塌會非常集中。
、老喬來到現場,繞著廢墟轉一圈,仔細聽聽,沒聽到什麼可疑的聲音,這才摸出一隻幹辣椒咬一口,抬腿蹲到廢墟的一塊土疙瘩上,心裏想,這小子,把老婆孩子帶走,五年了,也沒捎個信來。外頭比溪口村好,可溪口村有你爹娘的墳,總該回來看看吧。這小子。
這時候,村裏看熱鬧的人也就來了。多是些老人,佝僂著腰,或者拄一根拐,圍住了看,臉上木木的,有些茫然,神態像憑吊。
沒人說話。
有啥好說呢,人老了就會死,屋舊了就會倒,沒人住的老屋毀得更快,倒吧,倒吧,倒掉是早晚的事。他們隻是在心裏計算,劉猛家這個屋有六十一年了,還是經他爹手蓋的。蓋這屋那年那頭老龜來過。那一次,老龜在溪口村住了九天。溪口村的老人記事的方法有點怪,不說康熙、雍正,不說民國、公元,愛用老龜來去的時間做標記,幾百年都是如此。好在以前那頭老龜出沒很有規律,差不多十年左右來一趟,很準時的。從康熙三年立村,老龜就是溪口村的常客。
老人們散去後,老喬開始在廢墟裏扒,又摸一根棍子吭哧吭哧撬,弄得一頭一臉都是泥汗。直起腰擦臉時,發現劉玉芬正站在一旁,也不說話。老喬說玉芬你怎麼啦?劉玉芬說村長我的屋子又漏雨了。老喬說你先回去,過會兒我去幫你修。
劉玉芬點點頭走了,走幾步又回頭,眼神怪怪的。
老喬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搖搖頭。這個劉玉芬也是命苦,從十七歲嫁過來,十五年沒生孩子。男人常打她,半夜裏常有她的慘叫聲,卻又戀她俊俏,再說山裏人討個女人也不容易,一直悶著氣過。劉玉芬都有點傻了,看人老是愣愣的,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前幾年男人外出打工,兩年後回來和她離了婚,然後又走了。劉玉芬倒也釋然,沒人打她了,一個人過得很輕鬆,越發顯得年輕了。村裏離婚的女人還有幾個,都是被外出的男人拋棄的。她們就沒那麼輕鬆了,都帶著孩子,一個個苦不堪言,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老喬從劉猛家的廢墟裏扒出一張發黃的土地證,他看了看,是五十年前土改時發的,上頭有劉猛爹的名字。老喬小心把它折好,揣進懷裏。又扒出一隻死貓,拎著去了村前的竹林,扒個深坑埋上。這事就算了結了。老喬在小溪邊洗洗手臉,坐下歇口氣,心裏還是有點煩亂。
十年了,村裏沒建過一座新房,老屋卻倒了幾十座。溪口村大部分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老屋了,還會不斷倒塌。也許有一天,溪口村會整個消失。曆史上,溪口村有過多次災難:瘟疫、饑餓、匪禍。但那是災難,災難過後,人們還會回來,不管逃離多遠,還會扶老攜幼回到溪口村重建家園。這一次算個什麼事呢,那麼多人外出發了財,總不能說是災難吧。可發了財村子卻空了,剩下的都是老弱殘疾,老屋一座座倒,老人一個個死,他這個村長整日忙著的就是料理後事。
怎麼會這樣呢,老喬時常回憶,試圖理出個頭緒來。大約十幾年前,年輕人開始外出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有的賠了,多數還是掙了錢回來。賠了的人就不服氣,說到城市裏撿垃圾去。過了年還外出,結果也掙了錢。
那時他們掙了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張羅造房子。造房子是莊稼人一輩子的事業,房屋是莊稼人的衣胞,是棲息和生活的地方,是養兒育女的場所。其重要性也就僅次於擁有一片土地。原先的房屋早就破舊了,牆體已經開裂,屋頂已經漏雨,修一次又一次。他們的爺爺或者父親曾做過造新房的夢,想了一輩子也沒造起來,現在要由他們來實現了。年輕人從外頭回來時有些急迫,也有些炫耀地掏出一遝錢,買磚買瓦買木料。他們不會訴說在外頭的艱辛甚至屈辱,他們隻讓父母妻兒看到他們的風光和能耐。於是一座座新房建起來了,個別的還建了二層小樓,原先的土坯房推倒做了肥料。那是溪口村最熱鬧的幾年,鞭炮聲老是響個不停。接著更多的年輕人出去了。那些日子老喬也格外興奮,村裏人多地少,就說去吧去吧,誌在四方,誌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