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後,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建房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完全停止,沒人建房子了。他們說真傻。連兒子也這麼說。兒子喬小法是第一批出去的,掙了不少錢,原也準備建房的,可到底沒建。他說真傻。老喬不懂,就問兒子,說小法你說誰傻呢?小法說建房的人真傻。老喬說建房的人怎麼就傻呢?小法笑笑,說你以後就懂了。那口氣仿佛他是爹。
年輕人對建房失去了興趣,對土地也失去了興趣。再後來,就陸續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頭幹什麼,隻說在某某城市。城市是那麼好進的嗎?沒成親的年輕人也不急於成親了。過年回來,有媒人上門,年輕人隻淡淡地笑笑,說不急。媒人急了,說你兩年前就托我提親的呀。年輕人便攤開手趕母雞一樣,說您老走好,走好。
喬小法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裏,把老婆孩子接走後,再沒回來過。半年前來過一封信,讓老喬也去,說這個破村長有啥幹頭,到我這裏來隻讓你接送孫子上學。老喬沒去。但老喬感到了孤獨。老伴死了二十多年,他又當爹又當娘還當村長,那時他沒覺得孤獨,隻是覺得累,忙完白天還要忙到半夜,倒頭就睡。現在兒子一家走了,村裏年輕人都走了,溪口村的老人們都感到了孤獨。但他們不說,也不抱怨,隻是沉默著,偶爾向村口唯一通向山外的那個路口張望一陣。老喬看了難受。他真希望他們大罵一通,起碼也發出點什麼聲音。可他們不。一個村子都靜悄悄的。
老喬從家裏扛個梯子出門。他不能不去,又實在怕去,心裏又其實想去。劉玉芬的房屋漏雨,他當然得幫她修。事實上他已經幫她修過好多次了。劉玉芬的房屋一漏雨就來喊他。有一次是在半夜裏,老喬慌慌張張扛著梯子隨了去,冒著傾盆大雨爬上屋頂,修好下來時已成水人,雖是夏天的夜,也冷得發抖。劉玉芬忙拉他進屋,不由分說扯下他的濕衣裳,拿條幹毛巾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老喬雖已近五十歲,身體依然結實得像木頭。劉玉芬的手在他結實的肌肉上迷戀地遊走,讓老喬感到一種遙遠的蘇醒。他低下頭,這才發現劉玉芬也淋得透濕,兩個乳房不大卻輪廓分明地撐出來,連乳頭都清晰可見。老喬的身上在發熱,血液在奔騰,他已經很久沒聞到女人的氣息了。麵前這個三十二歲的女人,因為沒生過孩子,依然顯得那麼年輕,她的軟軟的手在他身上輕柔地撫摸,讓他渾身酥軟,站立不穩。他抬起手,幾乎要摟住她了,卻突然一道閃電襲來,老喬一驚,抓起濕衣裳躥出門去,扛著梯子冒雨跑回了家。
後半夜,老喬沒有睡著。劉玉芬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二十多年幹癟的欲望如烈火樣燃燒著他。自從老婆死後,他沒有找過任何女人,也從沒有過再娶的打算。他在後娘的陰影裏長到十幾歲,經常遭打罵還在其次,因為過分的打罵會引起爹的幹涉,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傷害更讓他難以忘記。後娘經常會在爹看不見的時候把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幾乎每天都要吐幾次,他老也擦不淨。他不能讓兒子受這個委屈。老婆是病死的,那時兒子才三歲。臨死前,老喬看出她同樣的擔心,就握住她的手說,你放心走吧,我不會再娶別的女人,我要自己把兒子拉扯大。老喬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在家裏是一位慈父,在村裏是一個木訥而本分的村長。雖然沒有太大的本事,村裏人還是認可他,不然不會連任多年村長。可現在他真的感到了孤單,感到了村中彌漫的衰敗和死亡的氣息,也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無奈。溪口村不能就這麼完了,自己也不能就這麼完了。他對自己說,該有個女人了,日子還得過下去。
可是當他扛起梯子走向劉玉芬家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忐忑。這是他在那個雨夜之後,第一次去劉玉芬的家。他知道這次去要有個結果了。他的不安不是因為害怕拒絕,他相信劉玉芬是願意嫁給他的。她已經多次向他發出信號,比如一個笑容,一個紅臉,一個眼神。這些也許不算什麼,但以劉玉芬這樣平素規矩膽怯的女人,能有這些表示也就夠了。老喬作為一個男人,能夠感覺到其中的意味。隻要他願意,這個女人就是他的了。老喬的忐忑也正在這裏,因為他還不能確定再婚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自己好像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娶了她,就是重組一個家庭,而原來的那個舊家也就意味著消失了。他想起漂泊遠方的兒子、媳婦和孫子,想起死去的結發妻子和曾經的諾言,他有些傷感。
當然,老喬終於還是邁進了劉玉芬的家門,幫她修了房。那天他沒有匆忙逃離。他喝著劉玉芬為他沏好的濃茶,習慣性地摸出一隻辣椒放進嘴裏慢慢嚼。在經過最初的難堪之後,那個女人到底說出了口,她說得十分吃力十分彎曲十分臉紅,但老喬還是聽懂了。當他確信自己聽懂了之後,卻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仍然很年輕的女人並沒有打算嫁給他,她說她本來想嫁給他的,可是感覺他老了一點,並且表示歉意。可她願意並且十分希望和他睡一覺或者睡幾覺,她想通過他懷一個孩子,因為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直懷疑是那個和她離了婚的男人有毛病,她為此受了十幾年的冤枉,她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最後她對老喬說村長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如果真的懷了孕我不會告訴別人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孩子生下來,隻要讓村裏人知道我沒毛病就行了,然後就去流產或者引產,然後我就外出打工去,不打算再回溪口村了。
老喬使勁嚼著辣椒,頭上冒出一層汗珠子。他盯著這個女人擠巴擠巴眼,什麼也沒說起身走了。走的時候渾身都在發抖。
三天後,劉玉芬離開溪口村,外出打工去了。她對老喬很失望。她甚至沒說讓老喬替她看屋子。就在劉玉芬離開溪口村的當天,老喬就上山了。
老喬上山的時候,不再有好奇和喜悅,變得有點凶神惡煞。他準備趕走那個女人,不管她是誰。這是溪口村的領地,不經過允許,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山上,也太不把村長當回事了。他已經不在乎什麼人氣,什麼三十多歲的女人了。溪口村連自己的年輕人都留不住,你還能指望留住一個外來人嗎?溪口村該敗就敗,活該。
劉玉芬讓他氣昏了頭。那女人忸怩半天,原來隻是想讓他當一回人種,就像公豬公羊一樣。村長管給人看屋,管給人修房子,管給人養老送終,還管給人當人種嗎?這太作踐人了。可老喬隻在心裏窩囊,怒氣沒能撒出來,他必須找個人發泄自己,那就隻能是山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山上的樹木已經鬱鬱蓊蓊,足可以藏得千軍萬馬。這是老喬帶領全村老弱殘疾花費十幾年時間恢複栽植的。以前山上都是原始森林,後來毀林開荒,一大半的森林砍光了種糧食,糧食還是不夠吃,溪水也變濁了。當初砍樹的時候,村裏人就心疼得咬牙,可他們沒辦法。這十幾年,年輕人幾乎走光,也不再有人生孩子,再加上老人不斷死亡,村裏人口減去大半,老喬索性退耕還林。老人們都支持,每日氣喘籲籲上山栽樹,這是他們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排遣孤獨的方式了。十幾年的時間,山又綠了,溪又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