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北京(1 / 2)

前些天,有位好友想重建天橋,要借我保存的幾張舊北京照片作參考。照片放的年頭太多,泛黃了,但還清楚。一張是前門箭樓旁邊一個戴氈帽穿大棉襖的壯年漢,拉著一串駱駝,漫天風沙,幾堆殘雪;另一張是故宮東華門外停著的一溜兒洋車,一個車夫正坐在車簸箕上啃鍋餅。朋友說這兩張照片很有老北京的風韻,並且說:“這合起來一看,不就是一部駱駝祥子嗎?”

不錯,確是有點風韻。不過,這韻味在一邊看看還可以,親曆一下就覺得不值得留戀了。駱駝運煤,洋車拉人,這兩張照片都和“行”字有關。在“行”的方麵,老北京實在沒什麼可誇口的。先說道路,有皇上的時候,皇上出門講究“黃沙鋪路,淨水潑街”。您琢磨一下,皇上走的路不過如此,老百姓走什麼路呢?解放那年,已是民國三十八年,北京城鋪了現代路麵的地方仍不過通衢大道,大部分地方還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或者按老舍先生的說法,是“刮風賽香爐,下雨是墨盒子”。車也有,可實在難坐。北京解放不久,市裏要開個會,叫我把一份通知送到人民印刷廠去。我住燈市口,工廠在南菜園,這點路我來回走了一天。電車隻通到天橋,從天橋到南菜園一片土路,又趕上下雨,麻煩就大了。陶然亭一帶地勢低窪,說它像墨盒子是抬舉它,實際上是粥鍋,一腳下去泥水直沒到膝蓋,反回來到天橋時,下午三點多鍾,雨還沒停,電車倒先停了。有三輪,我一個月十幾元的大灶包幹,坐得起嗎?硬走到天安門,站在路邊等公共汽車。那時候剛從南京調來幾輛公共汽車,走得比人還慢。車一停下就開不動,司機踩油門,車先上下顛,然後左右晃,足晃半分鍾才能走動,患心髒病的人絕不敢坐。就這樣二十分鍾也不來一輛。我旁邊一個小夥子就哼了一首歌,把當時的流行歌曲《秋水伊人》換了詞:

“望穿秋水,不見汽車的倩影。更殘漏盡,孤雁兩三聲。滿心的希望,隻換得眼前的淒清,幾時你才來呀,汽車呀?幾時你開過長安街的泥濘?那心急的人群,睜大的眼睛,都盼望早點能回家,不再喝西北風!”

如今北京的“行”雖然仍不理想,可究竟不用去一趟南菜園走一整天了。連小胡同都鋪了柏油路麵,騎自行車不必耽心陷進墨盒,等電汽車也不至於急得唱《秋水伊人》了。如果北京人口仍然是一百五十萬,有現在這些設施,其交通程度未必比東京差。

在吃穿住方麵北京的變化就更大,有一次我在國外碰到個離鄉很久的老北京人,他問我北京有什麼變化?我說北京東城蓋了長城飯店等摩天大樓,西城建了電視大樓、西苑飯店,北城正在建亞運會建築群……他聽了一半就說,完了,我不去了,這哪兒還像北京呢?我一想:可不,和四十年前相比是不大像了,可北京還是北京,北京要是四十年一點沒變,中國還有什麼希望?以前的北京不準建高樓,再高也不能高出太和殿。街上樹也多,站在景山頂上往下一看,一片樹海中露出幾處灰色瓦頂。走下山來步入樹林,那裏是一棟棟四合院連成的小胡同。這四合院可大有講究,是什麼人家,一望瓦頂就知道,是筒瓦,是片瓦,有沒有脊獸這都大有區別。青灰瓦頂下,朱紅走馬板,一對石獅中間,兩扇大門,門上對聯,門下石階;打開大門,迎麵是影壁,影壁前山石盆花,影壁上透雕吉祥二字;抬頭看,門洞頂彩畫藻井,低頭瞧,大漆春凳,轉身向左,往風屏門內看,牆中間一座玲瓏精致垂花門,石榴樹下隱隱現現金魚浮動,藍天之上,高高低低鴿鈴鳴空……一片寧靜、平和、典雅的美。好不好!好!可這隻是北京生活的一部分。您走幾步再瞧,就在故宮旁邊不遠處,狹窄的小巷裏,人們就過的是另外一種生活,北京人有句老話,叫南貧北賤,北城這一帶住了不少下層市民,靠拉洋車,揀破爛,縫窮為生,住的破磚頭房,一刮風亂晃,小雨小下,大雨大下,雨停了屋裏還下,高個兒還直不起腰來,更窮點的人就更慘,隻能住城門洞子。那時前門洞子裏,每到冬天清晨,都拉出幾個死倒兒來。如今北京人住得雖然還是擠,幾戶人擠在一個小院裏的有,三代人合住一間屋的也有,可不見在馬路邊抱蹲的了。說實話,衣食住行,現在人們對住的意見最大,北京人也確實住得擁擠艱難,政府也感覺壓力沉重。有什麼辦法呢?四十年間,北京人口膨脹比汽球吹得還快。住房增加了好幾倍,可人口增加得更多。不從計劃生育打主意,天王菩薩也沒轍。

蓋房子難,拆房子也不易。北京是幾百年的國都,建築格局有了一定規範。在修建北京新建築時,稍有疏忽,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譬如把許多挺好的四合院拆掉,蓋樓房,豎煙筒,以至於現在想找條完整的小胡同和四合院供人參觀和懷舊都困難。這就值得三思。一個城市如同一個人,總要有自己的麵貌。說到摩天大樓,人們想的是紐約;講到竹樓,就聯想起西雙版納;北京的特征就是四合院。沒有了四合院還算什麼北京呢?樓房要蓋,但不一定要蓋得遍地開花,把舊建築全擠在樓縫裏。舊房子該拆,不一定非拆得這麼雜亂和隨意。譬如,我知道有棟王府的院落在某賓館範圍內,前幾年還保存得很好,後來忽然掛起個“房屋危險,禁止參觀”的牌子。我問一位知情人,挺好的房子怎麼忽然危險了?他說,賓館領導想把它拆了蓋大樓,增加客房,多掙點錢,怕參觀的人多了,引起文物部門注意,一掛上個文物保護的牌子,就拆不成了!果然,不久那院子就拆了,並且蓋起了樓。而同時另一單位卻正在花錢建造一個假王府。您說把真的老宅院拆了,花錢蓋假古董供人參觀,這何苦呢?當然,這隻是前進中的失誤,畢竟我們建設了一個現代的北京城,這才是主要的。現代化的建設,需要一個與它相適應的環境,駱駝雖美,卻代表不了波音747,我那位朋友雖然對前門旁駱駝的照片讚不絕口,美國請他去開會,他還是乘飛機,不願騎駱駝。如今,站在高處一看,北京城高樓林立,交通道立體交叉,霓虹燈五光十色,噴氣飛機騰空入雲,別是一番景象。不管你對舊北京外觀的改變有多少悵惘,也不能不對新北京的建設者懷有敬意。我隻希望建設得合理一點,構想得更周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