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日本留學生,把他的碩士論文拿來給我看。題目令我一楞:《對北京人跳舞之風的考察》!我天天到公園遛早,看老兄老姐們跳快三平四迪斯科,頗感興趣,卻沒想到考察。
老北京人,不管在不在旗,跳舞都沒多大天分。從小受的教育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別手搖腳晃的沒正形!”長大了唱昆曲、單弦、二黃都有根,搞形體藝術卻沒門兒。建國之初舉行“全國民間音樂舞蹈彙演”,北京市文化局奉命“挖掘”節目。音樂好辦,查阜西先生發現“智化寺”和尚演奏的是唐朝的古樂,請幾位高僧換上幹部服上台一吹打,就落個滿堂好。舞蹈卻抓瞎了。好不容易“發現”京郊有幾位大媽會打“太平鼓”,請來跟延邊的朝鮮舞,雲南的孔雀舞同台一演,北京人自己看了都歎氣。此後再沒聽說表演過。
解放後北京興起過兩次“跳舞之風”,但都是“奉命而興”。一次是“一邊倒”時,學蘇聯跳俄式交際舞。開始人們隻站在一邊看熱鬧,誰也不肯拉個異性下去跳。但擋不住上級號召,領導帶頭,青年團員作骨幹。終於形成風氣,造就一批“舞迷”,刮起跳舞風。有人總結其過程曰:“看不慣;邊上站;試試看;死了算!”最後這“死了算”,證明人們由被動轉為主動,第一次跳舞之風取得了“群眾自願活動”的資格。
第二個陣風是“文化大革命”中跳“忠字舞”。是旗手“文化專政”之一種。有沒有資格跳,以敵、我界限來區分;劃入另冊的沒資格跳,但須彎腰而探頭的看別人跳,接受教育;有資格跳者,跳不跳,如何跳,是考驗其忠心方式之一。倒也有其價值,今天若有人表演“忠字舞”,定能起到吃“憶苦飯”的作用。使人永記鄧小平同誌撥亂反正之功德!
眼下北京人興起這股舞風,跟前兩次絕對不同。是不折不扣的群眾自發活動,其策劃者多半是老年市民們。日本留學生看到了這一特點,把它寫成碩士論文。
前麵提到的那位日本青年花了一年多時間,觀察了幾十個公園廣場的群舞點,采訪了數十名“手舞足蹈”的熱心人,統計了上百種數字,開列了十多個項目,寫成論文足有三四萬字。我讀了一整天,發現北京老百姓的身邊小事外國人都能拿來做學問,還真有叫人服氣的地方。我最服氣的是他對這陣舞風起因的判斷。其中引用了一位老年舞迷的自白:“有鄧小平領導,我生活富裕了,精神自由了,想多活幾年,退休生活要過得有滋有味。我年輕時不跳舞,不是不愛跳,是在眾人眼前不好意思!現在?現在中國人不看別人眼色過日子了。自己跳得高興就行,不喜歡別看,還許是你沒欣賞水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