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早兒(1 / 2)

早起遛彎北京人叫遛早兒。我從年輕養成了這個習慣,開始是為了健身,後來變成了一種享受,不論在北京在外地,我照例黎明即起,信步而行,在北京是到我去熟了的公園空地,順便打打拳運運氣,在外地專門走大街小巷,冷眼看看那生疏世界。同一個場地,同一條街道,在嘈雜紛亂的白日和寂靜清爽的早晨是完全不同的兩副麵目。人在早晨最清醒,最客觀;世界在早晨最本色,最坦率。以真情相待,能看到白天看不清楚的地方。

於是我看見了天剛亮在新奧爾良街頭大叫大哭的少女,看見了和他心愛的狗一起睡在公園長椅上的東京老人,看見在塞納河邊打中國太極拳的法國姑娘,也看見過在風雪中打掃街道的清潔工人和黎明時釣魚的藝術家。

印象最深的還是北京公園裏的形形色色。

北京最中心的公園得說是中山公園。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我住霞公府,離中山公園最近。可我總是到天安門左右的皇城根為止,沒敢進去過。不光我不進公園,天天見麵的一些打拳遛鳥的朋友也不進公園。一來那時有閑錢買月票的人不多;二來是人民政府剛成立,舊時代遺留的東西很多,公園裏不大安全。一大早就有幾位神女,倚著來今雨軒的長廊賣單兒,年輕人怕落下閑話跳到黃河洗不清。老年人迷信,認為早上碰著她們會沾上晦氣(我至今不明白這個行業的人怎麼會一大早就去等生意)。

大宗的人早晨進中山公園打拳練功,那是1950年初人民政府下令取締色情行業,整頓治安以後的事。

五十年代中期晨練之風盛了一陣,但進公園的大部分是老人和病人。活動方式除了遛鳥外也隻有打拳練氣功,就這也隻是男性參加,女士們來得很少,我認識一位大姐,不過三四十歲,知識分子,革命幹部。想學學太極拳,非請我到她家教不可,我說:“您上公園去學好不好?那兒有師傅教。”她說:“一個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伸胳膊抬腿的像什麼樣?”

那時的打扮也是清一色的中山服列寧裝,偶爾有位年輕女士身穿布拉吉,能引得打拳人住手、練功的人跑氣。我有個朋友的妹妹從香港回來,我陪她去了趟公園,她回來頭件事就是去買列寧服和改換發型。因為我們在公園裏前邊走後邊有人評論,我們聽見那評論曰:“瞧,多難看!香港的褲子沒褲腰,香港的鞋子後跟高,香港的頭發亂七八糟……”到了六十年代,公園的景象可就整齊劃一了,籠子燒火了,鳥兒放飛了,教太極拳的師傅當作封建餘孽趕走了,遛鳥的和學太極拳的人多半到了不能見人的地方。公園裏完全換了另一類人,他們穿一色的衣服,跑一個樣的步子,唱樣板戲的唱詞。學錢浩梁作派,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的話那就是“殺氣騰騰”。我偶然看到過一兩眼,從此終生難忘,以致過好多年後,看到其中有幾位改唱最時髦高調,換了最新潮的時裝,又作執掌乾坤狀時,我覺得那調門和作派仍帶點造反派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