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汪曾祺(1 / 3)

曾祺西歸,報刊約我寫悼念文章,我婉拒了。心中亂糟糟的,幾句悼文能表達多少哀思?安定下來後,再冷靜記述回憶更好些。曾祺人緣好,朋友們寫的悼念文章各報刊都能見到。並不缺我這一份兒。

汪曾祺和林斤瀾是建國後我結識得最早的朋友。說這個沒有自吹之意。他二位成仙得道,我望塵莫及,是後來的事。四十七年前還處在大哥二哥相差不多的階段。曾祺雖已出過小說集,是沈從文先生入室弟子,但這沒給他戴上光環,倒還掛點陰影,被認為曾是另一條道上跑的車;斤瀾在台灣是地下黨員,蹲過國民黨軍事監獄,九死一生跑回來後隻著迷寫劇本,寫的不少卻一部都沒上演過(至今也沒聽說有人上演),相比之下當時處境最順的倒是我。小八路出身,寫工農兵,在“批判武訓傳”等“戰鬥”中表現得既“左”又“粗”。文章雖寫得平平卻被認為“黨性較強”。我與曾祺、斤瀾感情密切,好心的同誌還提醒:“交朋友要慎重,不要受小資產階級意識的影響!”。

他倆沒嫌我“左”得討厭,我也沒覺得他們“右”得可怕,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對這二人細品起來還有區別。跟斤瀾是北京人藝的同事,又是我把他拉進北京文聯。完全平起平坐。我喝他的酒,他抽我的煙,誰也不等對方招呼。隻是我喝酒有啥喝啥,不挑不撿。他要煙卻目標分明。給次的他不要,指著我的口袋喊:“鳳凰,鳳凰,你有好煙在兜裏揣著呢!”。我隻好把藏著的好煙拿出來共享。對曾祺我當兄長對待。寫文章虛心地聽他批評;讀書誠懇地請他指導,連喝酒都照搬他的喝法。曾祺家住東單三條,文聯在霞公府,上下班經過王府井。路邊有個小酒鋪賣羊尾巴油炒麻豆腐。他下班路上常拐進去“吃一盤麻豆腐”,他約我去,由他付錢,麻豆腐之外每人還要二兩酒。他並不勸酒,隻是指著麻豆腐對我說:“光吃麻豆腐太膩,要潤潤喉。”說完就抿口酒。我亦步亦趨,吃一口麻豆腐潤一下喉,沒多久酒量就上了新台階!

訃告上說曾祺“終年七十七歲”,可我怎麼也不相信,那時他才交“而立之年”。中國人提倡“老要張狂,少要穩當”,汪曾祺算個典型。若隻見過他古稀之後的“張狂”相,絕想不出他年輕時穩當樣兒!他三十歲時的扮相是:清瘦臉上常帶稀疏絡腮胡碴,背微駝腰略彎胸脯內含,穿一件藍春綢麵出風灘羊皮長袍,紐扣從未扣齊;腳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好久未曾擦油;左手夾著根香煙,右手裏端著一杯熱茶。說話總是商量的語氣,沒見他大喊大叫過。有次文聯內部開會,某領導人觀察了他一會,發言時增加了點新內容。他說:“現在是新中國了麼,我們文化幹部也講究點扮相麼。要整潔,要充滿朝氣,別弄得暮氣沉沉好不好……”他擔當的角色,也沒法不暮氣。他是老舍、趙樹理手下的大管事。在《說說唱唱》編輯部負責日常工作。《說說唱唱》本是“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的機關刊物。專門團結、聯係北京城的閑散文人賣稿為生的作者(跟現在的專業作家不是一個意思),如社會言情小說作家張恨水,陳慎言,武俠技擊作者還珠樓主,原《紅玫瑰畫報》主編陶君起,大清國九王多爾袞的王位繼承人、專欄作者金寄水,參加這裏工作的還有來自解放區的革命藝人王尊三、大教授吳曉鈴、既會演話劇還會寫單弦的新文藝工作者杜澎等。各有各的絕活,哪位也不是省油的燈。汪曾祺卻應付自如,開展工作結交朋友兩不誤。這些人之間有時還鬧別扭,卻沒聽過誰跟曾祺有過節兒。這就靠了他的“穩當”作風。汪曾祺辦事處人,不靠作派,不使技巧,不玩花活,就憑一副真麵孔,一個真性情。對誰都謙虛有禮,樸素實在。真談起問題來,你才發現此人學問有真知灼見,寫作有獨到之功,使你敬而不生畏,愛而不生煩。

汪曾祺最令我服氣並為之不平的,是他為公忘私,個人利益服從工作需要的作風。他是上過舊大學的知識分子,是曾有過小名氣的作家,按理(政治課上學來的革命道理)他得滿腦袋個人主義,缺乏革命精神。因此他申請入黨時支部曾責成我與他保持聯係,進行“幫助”。結果我發現他的政治覺悟比我還強,個人主義不說比我少也要比我隱蔽點。我正在寫作上衝刺,為了保護寫作時間,凡對我創作有影響的事我一律推開。汪曾祺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1948年出版,曾引起文壇轟動。轟動聲中來到北平,轉過年就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1950年奉命再回到北京,從此當起了編輯。大家查查他的作品集就明白,從參加革命起到他定為右派止,沒有再寫過一篇小說。他全部精力都奉獻給編輯工作了。那時期《說說唱唱》和《民間文學》的原稿上,每一篇都能看到他的勞動痕跡。他從不為自己失去寫作時間叫苦,更不肯把編輯工作付出的辛勞外傳。有的作者出名多年,仍不知自己出道與汪曾祺有關。

《說說唱唱》設在一幢日本式小樓裏。日本式房子有大壁櫥,專放廢稿。來稿每天以百件計,可用量不到百分之一,壁櫥裏廢稿如一座小山。想從這裏發現可用之稿,也就如深山探寶。新收到的來稿還處理不完,也沒誰花功夫到那裏鑽探。可汪曾祺竟從這裏沙裏淘金般淘出篇名著來。他為什麼和怎麼去那裏開礦的,我已忘記。隻記得那篇稿子塗抹很亂,滿紙錯別字外加自造怪字如天書一般。任何編輯初讀此稿,都會望而生畏,讀不完三兩頁就照理扔進退稿堆。可汪曾祺以超常的毅力讀完了後,認為思想、藝術都大有新意,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花工夫改了些勉強能辨認的錯別字,把它呈到了主編趙樹理麵前。樹理看著拍案叫絕,索興親手又改寫了幾段,潤色了幾處,這才拿到《說說唱唱》發表,結果一鳴驚人,中國從此有了篇小說名著《活人塘》,升起顆寫作明星陳登科,卻不知汪曾祺於此有功。登科是我老同學,我對他的創作成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對他“欲與倉頡試比高”的雄心壯誌卻不敢恭維。舉例來說,他那原稿中寫了好幾個“馬”字,下邊都少四個點(即簡化字那一橫),前言後語的情節也都跟“馬”不相千,汪曾祺麵對這字抽了半合煙,最後也沒認出來。幸遇高人康濯,猜著念“趴”,理由是“馬看不見四條腿,那不是趴下了嗎?”為慎重特別去信問陳登科,他回信證明就是念“趴”,並為編輯能認出他創造的字而欣慰!整篇中汪曾祺碰上的這類難題有多少?他從來沒跟人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