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汪曾祺(2 / 3)

當然汪曾祺辦的事,也不都令人服氣。部隊裏出了個能人祁建華,發明“速成識字法”,為掃盲工作創造極大成績。汪曾祺要找人寫“通訊”(那時還不興叫“報告文學”)供“說說唱唱”發表。他不便指揮別人,就叫我隨他和姚錦一塊去采訪。我問由誰執筆寫?他說采訪完再商量。采訪完他和姚錦像商量好似地說:“三人你最小,當然由你幹,你交個初稿,我們倆修改,算集體創作。”我當天開了點夜車,第二天一早就交出初稿供他們修改。等刊物出版後我一看,文章一字未改不說,卻署了個頗為奇怪的名字:“錦直”。我問汪曾祺:“這名誰起的?錦直是什麼意思?”汪曾祺說:“姚錦起的,錦直就是姚錦的侄子!”我說:“她這麼寫你也不改改?”姚錦又搶著說:“他改了,原來我寫的是汪錦侄,是汪曾祺、姚錦兩人侄子之意。他把汪字刪去了……”我這才知道上了這大當。

那時沒人認為汪曾祺懂京戲,連他自己也不這樣認為。北京文聯有人專管戲曲改革。副主席中有一位就叫梅蘭芳。而且文化局與文聯合署辦公,戲改科就在編輯部樓下,哪個團要演新戲,都要請他們去指導、審查。文化局和文聯的業務幹部,差不多都有一個“審查證”,什麼時候要看戲,進劇場通行無阻。我們那個辦公樓裏幾乎人人會唱戲,連通訊員都能紮上大靠上台唱《界牌關》,可就沒人聽說汪曾祺也懂京劇。

曾祺看戲倒是有水平的,有些見解不是那些裏手們所能提出。我和他看《伐子都》,他看完議論:“很有點兒希臘悲劇的韻味!子都人格分裂,被良心自責和內心恐懼折磨得發瘋,白日見鬼,好,想像力豐富,編得有深度,演得有魅力,這種大寫意的表演法是中國傳統戲劇藝術的優勢!”看裘盛戎的姚期,前半部對劇本的編排結構,對裘的唱功作功,他讚不絕口。演到姚期父子綁上法場,他擊節叫好說:“真是大手筆,好一出大悲劇。”但演到馬五回朝搬兵,砸了金殿,逼著皇上赦免姚氏父子,並帶姚剛到前線殺敵立功,他像氣球泄了氣,連連搖頭。全場觀眾都出口長氣露出笑容時,曾祺卻遺憾地再三歎氣說:“完了,完了,挺好一出大悲劇,叫這麼個輕佻的結尾毀了!”

比起看戲來,曾祺更愛讀書。有一陣曾祺讀《儒林外史》挺入迷,看稿累了就跟我們聊幾句《儒林外史》令他佩服的篇章。他認為最精彩的部分是對範進老丈人的描寫。平時他對範進舉手就打,張口就罵,範進中舉後高興得發了瘋。要靠他打範進嘴巴來治病了,他手舉起來卻哆嗦得打不下去了!這看起來滑稽可笑,細一思忖卻讓人心跳。中國人有這種心態的豈止隻有屠夫?

可誰也沒想到在這陣閑談之後,有天他拿來部釘成本的稿件,帶點惡作劇的神情對大家說:“閑著沒事我寫著玩,弄了個這個。你們誰想看看連解悶?”看到題目是《京劇劇本·範進中舉》,屋裏人都嗯了一聲,好像說:“就憑你這洋派、沈派、現代派的小說作者,也會寫京劇?”

幾個朋友先後都看了,得出的意見幾乎一致。人人欽佩,沒有誰說寫得不好。有的說:“寓意深刻,很有文采”!有的說:“遣詞用語玲瓏剔透!可算得高雅遊戲之作。”可也沒有一個人說適合上演,在舞台上會紅!

這劇本就擱在那兒了。劇本是1952年,或1953年春天寫的。那時他和我都還在北京文聯工作。此後我進“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他調到“民間文藝研究會”,都離開了北京市文聯。

1956年我從文學講習所畢業,響應偉大領袖“有出息的文藝工作者,要到工農兵群眾中去”的號召,到建築公司做了基層幹部。有天忽然接到曾祺電話:“喂,範進中舉由奚嘯伯排出來了,星期天在慶樂彩排,你瞧瞧去好不好?”

老實講連這劇本的事我都忘了。能看看彩排當然好,不光我去了,還帶了公司一位曾在劇團拉過胡琴的朋友和一位宣傳部同事,一清早就去了大柵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