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說汪曾祺(3 / 3)

他衝我呲牙一笑,說:“牙膏!”

我知道他毛筆字寫得不錯倒有年頭了。當年《說說唱唱》印信封信紙,刊名和地址用手寫體。都是汪曾祺寫的底稿。他挺愛幹這件事,寫時顏體,歐體,柳體,三種各寫一張。楷書行書各寫一行,請全屋的人民主挑選。大家挑時評頭論足,有人叫好,但沒人把他看成書法家,更沒人像近些年似的托了人情求他寫字。不是他寫的不如後來好,而是那個年頭能寫好字不稀奇。就我們那不到一百人的小機關,能寫好字就頗有幾位:老舍寫魏碑,端木寫小篆,王亞平、柳倩寫行書,都有兩下子。說到這裏我想起個笑話,有次搞政治學習,上邊交待每次討論都要作詳細記錄,為此要選個人作記錄。主持人端木蕻良問:“大家選寄水如何?”大家馬上讚同。不料一向不會提反對意見的金寄水,這次卻把手舉得高高的喊道:“不行不行!”大家奇怪地問他:“你不是最怕發言嗎,作記錄可以少說話呀。”寄水猶豫一陣,吃吃地說:“叫我記錄也行,我可用毛筆寫,鋼筆我使不慣,跟不上趟。”端木一笑說:“行,批準你用毛筆作記錄啦。”寄水這才答應幹。會後他對我說:“有同誌給我提過意見。說我愛用毛筆不用鋼筆是甘於落後,不求進步的表現,其實我是用毛筆寫慣了……”

我現在手中還保存著寄水給他自己寫的名片,我打賭那幾個字放在書法展覽會上決不遜色。但他連書法家協會大門朝哪兒都不知道。

曾祺書法出名,首先是他寫得好,其次也得承認他有福氣,趕上了好機遇。

人們對曾祺的酒癮說法頗多,認為連他的飛升也是憑借酒力,甚至懷疑他不久前去四川宜賓五糧液酒廠參加酒會起到導火線作用。對此我不持肯定態度。曾祺算得上嗜酒,但決不酗酒。積四十年共飲經驗,我沒見他喝醉過。斤瀾有一出門就撞在樹上的勇敢,我有躺在地上不肯上床的謙虛,曾祺頂多舌頭硬點,但從沒有過失態。他喜歡好友邊飲邊聊,但反對鬧酒。參加宴會如果有人強行敬酒,鬧酒,他寧可不喝。我跟他一塊參加宴會,總要悄聲囑咐東道主,隻把一瓶好酒放在他麵前就行,既不要敬,也不必勸,更無須替他斟酒。大家假裝看不見他,他喝得最舒服,最盡興。若想不叫他喝,那就強拉硬灌,他馬上就停杯。

大概從八十年代起,嫂夫人對他喝酒有了限製。於是他早上出門買菜的時候就帶個杯子,買完菜到酒店要一兩酒,站在一邊喝完再回家。這種喝法也有來曆,當年是趙樹理帶進北京文聯的。文聯在霞公府時代,拐個彎就是王府井,從王府井南口到北口,沿途有兩家酒店,到八麵槽往西則是山西大酒缸。樹理常拉我們去山西大酒缸吃刀削麵。他從南口開始,見一家酒店進去一回,多了不要,隻打一兩,站在櫃台邊一揚脖喝完,繼續前進。這樣到大酒缸時已有二兩酒打底,再要二兩酒四兩羊肉餃子,連飯帶菜就算全齊。曾祺這個喝法大概也堅持了有幾年。忽然有病住進了醫院。我去看他時,他告訴我醫生勸他禁煙停酒,他打算執行。這以後我就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他。隔了半年多,和他在一個會上再見麵時我嚇了一跳。隻見他臉色發白,反映遲頓,說話費勁,兩眼發呆,整個人有點傻了!會後吃飯,有人給他倒了杯啤酒。他說:“就這一杯啊,我不敢多喝了。”他三口兩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轉眼功夫隻見眼珠活了,說話也流利了,反映也靈活起來。我回家後就給斤瀾打電話,告訴我的觀察。我說:“我發現老頭不喝酒有點變傻了。我建議你跟他家裏人說說,是否還是叫他少量喝一點好,要不老頭就傻了。不過他那臉色實在欠佳,黑沒關係,主要是暗,缺乏光彩,這可得注意……”

我不知我這話是否起了極壞的作用,此後吃飯我見他多少又喝點酒了。絕沒有放開量喝。包括這次去宜賓。既是在酒廠開會,當然備得有酒。但他沒有放開量喝。隻是略抿一小杯而已。倒是他應酬太多,不斷要有人要他寫字畫畫,常常忙到深夜才睡,這有點叫人擔心。我曾勸他:“別太客氣了。累了就不要再給他們寫。這麼大年紀了,不是小孩。”他說:“沒事,寫累了倒下就睡著倒也有好處。”

從感情上說,我倒覺得他臨離開這個世界前,有機會再喝一點他愛喝的酒不見得是壞事。如果臨行前連喝口酒的願望也不能滿足,反倒令人遺憾。

曾祺曾給朋友們講過一件趣事。京劇團有個老演員參加體檢。醫生看了他的各項化驗,透視結果後對他說:“您的身體不錯。隻是不能再抽煙喝酒了,如果能下決心。馬上戒煙停酒,我保證你再活三十年沒問題!”

老演員說:“不抽煙不喝酒了,那活著有什麼勁?”

至少在潛意識裏,曾祺欣賞這位演員的生活煙酒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