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說汪曾祺(2 / 3)

汪曾祺被人們既非奉承又不嫉妒的稱為“美食家”,我很高興,也為斤瀾抱不平。五十年代斤瀾的烹調成就不在曾祺之下。他做的溫州菜“敲魚”、“醋蒸黃魚”在文學界獨此一家。他家吃菜品種也多樣化。曾祺桌上常年隻有一葷一素。喝酒再外加一盤花生米。

我沒少看到曾祺做菜。那時他一家三、四口隻住一間屋。有隻燒煤球的爐子,冬天放屋裏,夏天放門外。不管屋裏門外,若趕上做飯時間到他家串門,八成看見他圍著爐子忙活。嫂夫人很少插手。隻在屋裏看孩子或看稿子。五十年代曾祺做菜還沒出名。會做的品種也不多。除去夏天拌黃瓜,冬天拌白菜,拿手菜也隻有一、兩種,我和斤瀾吃得最多的是“煮幹絲”和“醬豆腐肉”。前者基本保持揚州做法。但北京的豆腐幹不是那個味,汪先生索性不守死規矩,幹脆以豆腐絲代替。味道也過得去;後者是他隻耳聞有這麼種吃法,自己揣摩著做的。所以質量不大穩定。五一年冬天一個星期日,我逛完王府井照例到東單三條曾祺家喝茶歇腳,一進就聞到強烈的醬豆腐味。爐子封著,爐蓋上坐著個小砂鍋,隔幾秒鍾小砂鍋“噗”的響一聲。我問他:“大冷的天怎麼還封爐子?”他說:“我試做醬豆腐肉。按說晚上封火後坐上砂鍋好,可我怕煤氣中毒,改為白天。這樣午飯就吃不上了,得晚飯才能燉爛。”於是便聲明中午不能留我吃飯,若想吃晚上來。我歇夠腿告辭,走到院裏碰上九王多爾袞的後裔金寄水。他說:“快吃飯啦怎麼倒走?曾祺家沒吃的我那兒有哇!”我推說回去有事,順便也說了曾祺正燉醬豆腐肉的情景。寄水說:“他沒請教我,這道菜怎能在爐子上燉呢!”我問:“在哪兒燉?”他說:“當年在王府裏廚子做這個菜。是在廚房犄角支個鐵架子,鐵架子底下放隻王八燈。砂鍋的鍋蓋四邊要用毛頭紙糊嚴,架在鐵架上,點著王八燈廚子就睡覺,第二天早上給燈再添點油,誤不了中午開飯……”他還解釋說王八燈是燒豆油的一種鐵燈,黑色,扁圓型,有五根芯兒,看著像個鐵王八。

第二天上班,我問曾祺醬豆腐肉味道如何?他沒說好壞,隻說“還得試”!

在反右之前我共在他家吃過兩次“醬豆腐肉”。兩次味道、顏色都不盡相同,看來當時還沒定稿。

1957年我倆劃入另冊,各奔東西。隻是每年春節回北京探親,趁機和斤瀾我們三人相會。每次見麵都在曾祺家,一來他最年長,應該我們去看他,二來跟他烹調手藝越來越精也有關係。相形之下,斤瀾的烹調已經不夠檔次了。連他也願意吃曾祺的拿手菜。

文化大革命後期,我提前退休,斤瀾被分配在電影院領座,長期休病假。我倆有得是閑空。但曾祺卻忙的邪乎,打電話總找不著人。有天終於在電話中聽到了他的聲音,就約好時間去看他。那天他認真作了準備,把數十年練出來的絕活差不多都亮了一下,嫂夫人和孩子都不在家,就我們三人,冷熱葷素竟擺滿一桌子,雞粽、鰻魚、幹絲、釀豆腐、漲蛋……都有獨到之處。我最欣賞的就是“冰糖肘子”,酒喝多了一點,不小心把一個肘子吃下去四分之三。從此每逢我到他家吃飯,他都預備肘子,而且一定放在我麵前。

以前我沒見過曾祺畫畫兒,也沒聽說過他會畫。知道他有畫家朋友都是畫水彩、刻木刻的洋畫派。如黃永玉兄弟。他還有個篆刻家朋友,是嘉興寺的和尚。1950年一塊參加土改結下的交情。我見他給曾祺刻的印章,因為文聯在那廟裏為已故的文人開過追悼會,所以也見過大和尚本人。稱得上法相莊嚴,刻藝古樸。但從來沒見曾祺跟國畫家有來往。解放初期北京國畫家一度生活困難,中央整修天安門,老舍先生特意給中央寫信,把城樓上畫宮燈、屏風、隔扇的活兒替國畫家們攬了下來,實行按件付酬,暗含著“以工代賑”,為此畫家很感激老舍先生和北京文聯。陳半丁、於非闇,任率英等名家有事召之即來。但來時我見到隻有兩人跟他們應酬。一是美術編輯,他負責與畫家聯係工作;一個就是金寄水,他跟他們有舊交。沒見曾祺跟這些人有交往。他的畫大概也跟他的烹調一樣是無師自通自學成材的。我說這話絕沒有小看的意思。因為中國書畫同源,曾祺有寫字的底子,他又有傳統文人氣質。而且他畫畫也確有獨創之處。十幾年前,我有天收到個大信封,一看地址是他寄來的。趕緊打開看。裏邊是一幅新畫,畫的是鐵幹梅花。樹幹樹枝都是墨色,而梅花是白的。也就是所謂的“臘梅”。畫中夾著個字條。上邊說:“你結婚大喜我沒趕上,也就沒送禮,現畫上一畫作為紀念。畫雖不好,用料卻奇特。你猜猜這梅花是用什麼顏料點的?猜對了我請吃冰糖肘子……”我跟舞燕猜了兩月硬沒猜出來。有天開會見到曾祺。我說:“我們猜到今天也沒猜出來。得了肘子不吃了。您告訴我那梅花用的什麼顏料吧!”